他的目光扫过堂下那些记录案卷的文书官,见他们运笔如飞,心中暗叹这案卷怕是要成为日后党争的由头。
崔呈秀与徐石麒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徐石麒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卷上划着圈,他瞥见门外隐约晃动的御史袍角,低声对崔呈秀道:这般用刑,只怕要激起清流反弹。崔呈秀微微颔首,袖中的手已捏出汗来。
衙役们可不管这些官场计较,听得号令便一拥而上。七八双手粗暴地扯开陈成林的绯色官袍,玉带崩裂的声音清脆刺耳。中衣被撕扯得歪斜,乌纱帽滚落在地,被一只皂靴无意间踩过。陈成林披头散发地踉跄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刘子承祸国殃民!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夜夜叩阍告御状!
放肆!高名衡抓起令箭重重掷下,掌嘴!
刑部班头带着两名魁梧衙役应声上前。一人反剪陈成林双臂,另一人揪住他散乱的发髻迫使抬头。包铜的刑杖带着风声落下,第一下就打得陈成林口鼻溢血。待到十数杖后,他整张脸已肿如猪头,碎牙混着血沫喷在青砖上。每声脆响都让堂外窥探的御史们浑身一颤。
高名衡抬手,俯身凝视瘫软在地的陈成林,认罪否?
陈成林啐出一口血水,模糊不清地嘶吼:无罪!
就在衙役抬出拶指的瞬间,朱漆大门轰然洞开。数十名御史如潮水般涌进大堂,为首的老御史扑到刑具前张开双臂:高阁老!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他转身看见陈成林不成人形的惨状,声音哽咽:成林纵有罪过,也该由都察院自查!何至于动用私刑!
堂外百姓的喧哗声浪般传来,把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震得微微发颤。王汉注意到几个年轻御史正偷偷记录堂上情景,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在了刑具与众人之间。
堂上局势骤然剧变!涌进来的御史们见陈成林衣衫破碎、满脸血污的惨状,顿时群情鼎沸。
老御史扑到刑具前,张开双臂拦住正要上前的衙役,声音痛彻心扉:“高阁老!王阁老!国有国法,堂有堂规!纵然陈御史有嫌疑,也未经三司会审定谳,岂能擅动大刑?这‘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岂容屈打成招!”
他身后几位御史更是激愤,指着堂上官员厉声质问:“你们口口声声依法办案,为何不敢公开审讯?为何急于动刑?是不是想杀人灭口,掩盖真相!”
高名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逼问,面色虽已铁青,却并未显出一丝慌乱。他缓缓抬手,将案宗翻过一页:“据证人所述,昨夜与陈御史同赴青翠轩者,尚有王御史、李御史、张给事中——几位,不妨也站出来说一说。”
王言等人闻言,彼此对视一眼,神色间皆有几分惶然。王言终是踏步出列,讥诮道:“高阁老,您这是打算将我们都察院一网打尽不成?”
此言一出,如石投静水,堂上几位大员脸色顿变。高名衡目光如刀,直刺王言:“休得在此搬弄是非、混淆视听!本案审的是命案,你等既在现场,就须如实陈述——昨夜究竟是何情形?”
公堂之上霎时寂静,所有目光如针一般扎向王言。他喉结微动,额角已有细汗渗出,勉强稳住声线答道:“回阁老,不过同僚小聚,天色未晚便各自回府了。”
高名衡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指尖重重敲在案卷上:“好一个‘同袍之谊’!连编谎都如出一辙——不是推说不知,便是早早回府。可青翠轩上下皆已供认,尔等直至今日破晓方散!”
他声调陡然扬起,“你还有何辩解?”
王言额间冷汗涔涔而下。虽说明制不禁官员涉足风月之地,甚至文人墨客常以青楼吟诗为雅事,可在这命案公堂之上被当众揭穿,终究是颜面扫地之事。
他沉默片刻,嗓音干涩:“阁老既已查得明白,又何必再问下官……”
“命关生死,岂容含糊!”高名衡声如寒冰,“本官再问一次——昨夜陈成林强逼柳姓女子,你等可曾目睹?”
王言眼神飘忽,下意识望向身后的李御史与张给事中,却听惊堂木轰然震响。高名衡厉声断喝:“王言!公堂之上,休得左顾右盼——从实答来!”
王言浑身一颤,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实不知情。”
“好个‘铁嘴铜牙’的御史!”高名衡冷笑连连,“尔可晓得《大明律》有载:公堂作伪,该当何罪?”
王言喉头滚动,俯首重复:“下官…确实不知。”
高名衡不再与他纠缠,目光倏然转向一直神思恍惚的顺天府尹王国厚:“王大人,”
他语调稍缓,却仍带着压迫,“你昨夜曾亲赴青翠轩处置事端——就将当时所见情景,细细道来吧。”
王国厚步履沉重地走到公堂中央,朝高名衡深深一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高阁老,下官昨夜确实曾去过青翠楼……
平虏侯驾到——!
一声洪亮的通传自门外响起,打断了堂上的问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庆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大步而入。玄色披风在步履间翻飞,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声。高名衡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心中暗叹:侯爷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刘庆径直走向堂前,沿途的御史们如同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纷纷低头避让。他在堂中站定,扫过众人,冷笑:这般阵仗,本侯还当是都察院要接了顺天府的差事,在此升堂问案呢。
高名衡领着几位官员上前见礼:侯爷。
刘庆随意摆手,视线落在案卷上:案子审到何处了?
除青翠楼的老鸨尚未到案,其余人等皆已拘传。高名衡躬身回道。
刘庆转而看向王国厚:王大人,那老鸨现在何方?
王国厚不敢直视刘庆锐利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声音微微发颤:侯爷明鉴……一个娼门鸨母的去处,下官怎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