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着眼,望着窗外金陵城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慢慢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竟自顾自地、用他那略带沙哑的破锣嗓子,低声哼唱起一段京戏《长坂坡》的腔调来,唱词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子得意:
“长坂坡,杀得曹兵心胆寒,赵子龙,七进七出显威严!怀揣幼主闯重围,匹马单枪谁敢拦?任凭他千军万马如潮涌,俺这里,一腔忠胆护真龙!哈哈哈……今日里,俺老丁也当了一回赵子龙,抢了他郑家的‘小阿斗’!”
马士英枯坐在值房内,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暗,再到彻底被夜幕吞噬。一日之内,应天府衙役、京营兵丁几乎将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
客栈被逐间排查,民居遭到骚扰,甚至连一些官员的别院也未能幸免。城门口盘查森严,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然而,回报的消息却一次次让马士英的心沉入谷底。
“报——南城区域搜查完毕,未见异常!”
“报——北城所有车马行、货栈已查,未发现生面孔或伤者!”
“报——水门已加派三重岗哨,绝无船只可疑出入!”
音讯全无!那伙装备精良、手段狠辣的贼人,连同郑森这么大一个活人,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在戒备森严的金陵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物!一群废物!”马士英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暴,猛地将面前书案上的公文、笔墨、镇纸统统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球因愤怒和恐惧布满了血丝。
一日!仅仅一日!那个雄踞海上、杀伐决断的枭雄,他会怎么想?他派来以示诚意的长子,在自己掌控的核心腹地,光天化日之下被劫杀了!
“这不是意外……这绝不是意外!”马士英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他原本指望与郑芝龙结盟,借助其水师力量抗衡北朝,甚至存了驱狼吞虎、互相利用的心思。可如今,这“狼”还没驱出去对付“虎”,自己反而先给了“狼”一个撕咬自己的绝佳借口!
郑芝龙本就对江南富庶之地虎视眈眈,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由头。现在好了,他的儿子在南京出了事,生死不明!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出兵理由? “为子报仇”、“向南京问罪”,多么冠冕堂皇!届时,郑家庞大的船队沿着长江逆流而上,那些如狼似虎的海盗兵卒涌入江南……
马士英不敢再想下去。他仿佛已经看到郑芝龙的战船蔽江而来,看到金陵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惨状。他这个首辅,到时候别说权势,连性命恐怕都难保!
“查!继续查!把金陵城给本阁掘地三尺!”马士英像一头困兽般在值房里咆哮,声音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通知沿江所有哨卡,严密监视江面,发现任何可疑船只,尤其是大型船队,立刻来报!”
他必须抢在郑芝龙做出反应之前找到郑森,或者……至少找到能证明此事与己无关的“铁证”,比如,几个“北朝细作”的尸首。否则,这泼天的大祸,就要将他马士英和整个弘光朝廷彻底吞噬了。
内鬼!朝中必有内鬼!
若非里应外合,那伙贼人如何能对使团的行程、路线了如指掌?如何能在得手后如同人间蒸发,在这金陵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绝不是寻常细作能做到的!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值房,似乎看到那些平日里与他虚与委蛇、甚至公开唱反调的同僚。
东林余孽?那些自诩清流、处处与他作对的家伙!还有那些对拥立福王之事一直心怀不满的勋贵旧臣……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他们不愿看到自己与郑家结盟,稳固权位,故而使出这等毒计,要借郑芝龙这把刀来除掉自己!
“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一个狠厉的念头在马士英心中疯狂滋长。恐惧和权力欲交织在一起,让他兵行险着。
次日,金陵城的气氛骤然变得更加恐怖。一队队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京营兵丁,不再仅仅搜查客栈民居,而是直接闯入了一些官员的府邸。
“奉马阁老钧令,查办通北逆案!请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军校面无表情,将一纸似是而非的拘票晃了晃。
“放肆!本官乃朝廷命官,尔等安敢……”被从家中拖出的官员又惊又怒。
“搜!”带队的军官根本不理会,挥手令手下如狼似虎地冲入府中翻箱倒柜。不多时,或许会“恰好”搜出几封语焉不详的信件,或是几件来路不明的“违禁”之物。
短短数日之内,数名素来与马士英政见不合、或曾上疏弹劾过他的官员被投入诏狱。他们的罪名大同小异,皆是与“城外袭击使团之北朝细作”有牵连,意图破坏朝廷与郑家的联盟,通敌卖国!
朝堂之上,顿时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不知道马士英下一个要清洗的会是谁。原本就脆弱的南明小朝廷,在内耗和猜忌中,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马士英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听着手下汇报抓了多少“逆党”,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但疯狂的念头支撑着他:必须用这些“内鬼”的人头和“供词”,来堵住郑芝龙的嘴,来转移即将到来的风暴!至于朝廷的元气、人心的向背,此刻他已顾不上了。
福建,安平镇,郑氏府邸。
郑芝龙捏着那封从南京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信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目赤红——长子郑森,在南京城外遭不明身份贼人袭击,使团几乎全军覆没,郑森本人被挟持,下落不明!南京方面正全力搜捕,初步怀疑系北朝细作所为……
“砰!”郑芝龙猛地将身前沉重的紫檀木案几掀翻,上面的茶具、文书散落一地。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须发皆张,咆哮声震得厅堂梁柱似乎都在颤抖:“马士英!你个无能老儿!竟让我儿在你南京腹地遭此大难!我郑芝龙与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