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听到了来自传统士大夫阶层根深蒂固的抵触和对于“道”与“器”的本末之争,这让他深知前路之艰难。变革之难,首在人心,尤其是这些掌握着话语权的“士心”。科举改革,触动的是整个精英阶层的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念,其阻力之大,可想而知。然而,越是如此,他越坚定必须推行下去的决心。
话题渐渐从宏观的争论,转向了更具体、也更牵动每个人神经的焦点——本次会试的考题。
“说来,今科主考已定,乃是何阁老与李尚书。”钱友良啜了口茶,看似随意地提起话头,“二位皆是学问渊博、持重稳健之人。依诸位兄台高见,这经义一道,题目会偏向何处?仍是‘四书’为重吧?无非‘仁政’、‘王道’、‘君子小人’之辨,或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老生常谈。”他说话时,眼神却悄悄扫视着周围人的反应。
“钱兄所言,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世安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如今朝中是谁掌枢?是平虏侯!侯爷锐意革新,人所共见。策论题目,定然与时局紧密相关。小弟揣测,或问‘强兵之策’,或问‘理财之道’,甚或直接以那‘铁路’、‘蒸汽机’为何,考校吾等对新生事物的见识与见解,亦未可知!”
此言一出,不少士子脸上都露出了忧虑之色。
“若真如此,岂非难煞人也?”一个坐在角落、一直沉默寡言的瘦弱士子忍不住哀叹,他叫周文博,家境贫寒,全凭苦读,“吾等寒窗十载,读的是圣贤书,日夜揣摩的是经义文章,何曾知晓那些机巧之物、锱铢之算?这……这岂不是故意为难吾辈寒门学子?”他有些绝望。
“周兄此言差矣!”王璞立刻反驳,但语气缓和了些,“算学可明经济,律法可定邦国,如何是末技?朝廷既有此意,乃是看到了时势所需。吾辈既为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自当顺应时势,勉力研习新学,方不负朝廷求贤若渴之心!岂能固步自封,怨天尤人?”
“王兄说得轻巧!”李振声又找到了攻击点,“新学是那么好学的?无师自通?那些格物算学,纷繁复杂,非一日之功。且书籍难觅,师资匮乏,让我等如何研习?这分明是偏向那些家学渊源、或有门路接触新学的世家子弟!于寒士何公?”
这话引起了不少寒门士子的共鸣,纷纷低声附和。
“是啊,太不公平了!”
“还是考经义文章稳妥。”
赵德彰也捻须道:“治国之道,在于均平。取士之法,亦当公允。若以奇巧题目取士,恐寒了天下苦读士子之心,非朝廷之福也。”
争论的焦点,从“该不该考新学”,转向了“考新学是否公平”。刘庆听着,心中暗忖:李振声的话,虽然出于守旧立场,但也点出了一个实际问题——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如何在新旧交替之际,确保取士的相对公平,减少阻力,是他必须考虑周全的。或许,初期新学内容占比不宜过高,且需广印书籍、鼓励民间讲学,给寒门士子一个学习和追赶的机会。
正当刘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旁边一桌的几个士子注意到了他。这桌人以那个圆滑的钱友良为首,还有两个同样看起来消息灵通、善于交际的年轻举子。他们见刘庆气度沉稳,虽然衣着朴素,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凡之气,且一直沉默寡言,不像寻常咋咋呼呼的寒士,便起了结交打探之心。
钱友良使了个眼色,他身旁一个姓张的士子会意,端起茶杯,笑容可掬地凑到刘庆桌旁,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独坐无聊,看兄台气度不凡,必是饱学之士。在下张某,江西吉安人士。不知兄台仙乡何处,高姓大名?可否同桌一叙,共论时文?”
刘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这位不请自来的张姓士子,见他眼神灵活,笑容背后带着试探之意。他心中微凛,但面上不动声色,依着早先想好的说辞,拱手回礼,略有拘谨:“不敢当,不敢当。张兄谬赞了。鄙姓柳,草字文清,河南开封府人士。”
“开封?”张姓士子眼睛一亮,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立刻吸引了旁边钱友良等人的注意。开封之战,乃是近年来明军少有的大捷,更是平虏侯刘庆崛起的关键一战,在士林中广为流传,充满了传奇色彩。
钱友良立刻凑了过来,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原来是开封来的柳兄!失敬失敬!开封可是个好地方,九朝古都,人文荟萃啊!”他话锋一转,切入主题,“听闻当年开封被流贼重重围困,情势危如累卵,全赖平虏侯爷神机妙算,亲冒矢石,终在朱仙镇大破闯贼,挽狂澜于既倒,方使我大明有今日中兴之机!柳兄既是开封人士,想必对当年战事知之甚详?城破之时景象如何?侯爷是如何用兵的?可否与我等详细讲讲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如今开封之新气象?让我等也长长见识,一睹侯爷风采!”他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显得极为热切。
其他士子也被吸引过来,纷纷围拢,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是啊!柳兄快讲讲!”
“侯爷真乃神人也!柳兄必是亲眼所见?”
“开封如今想必不同往昔了吧?听说侯爷在那里办了不少工坊?”
“柳兄在开封,可曾有幸见过侯爷一面?”
瞬间,刘庆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他心中苦笑,没想到“开封”这个籍贯会引来如此多的追问。他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和谦逊,连连摆手,身体微微后倾,仿佛不适应被如此围观:“诸位兄台抬爱了,抬爱了。折煞鄙人了。侯爷用兵如神,乃天授之才,朝廷柱石,其行止谋略,岂是我等草民所能妄加揣测评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