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巴泰沉声提出必须尽快禀报黄台吉,甚至建议请大汗亲自率军入关接应时。
帐内众多清兵将领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难堪和阴郁。
向远在关外的大汗求援,无异于承认他们此番入关战事受挫,这对于一向自诩勇武的八旗贵族而言,无疑是颜面上的沉重打击。
然而,那股本能的抵触过后,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尽管难以启齿,但阿巴泰提出的,确实是眼下最现实、也最稳妥的选择。
此刻深入明境的清兵右翼,兵力因四处劫掠、分兵驻守而已然分散,如同张开了的手指,难以握成有力的拳头。
而左翼的多尔衮所部,情况则更为糟糕。
临清州那一场惨烈战斗后,多尔衮、多铎兄弟二人虽对具体战损语焉不详,言辞间多有闪烁回避,试图掩盖真相,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通过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以及随军蒙古八旗将领们私下传来的消息,右翼众将都知道,参战的两白旗精锐在此战中元气大伤,已然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尤其是镶白旗,战兵折损惨重,数量竟已不足入关前的一半!
而且,左翼各部赖以攻坚的红衣大炮也大半遗失。
如此沉重的损失,直接导致了左翼大军在后续,劫掠山东时变得束手束脚,再不复往日之锐气。
离开临清州后,他们曾尝试攻击山东省府济南。
然而稍一接触,发现城中守备兵力比预想的雄厚,便迅速放弃了强攻的念头,转而寻找那些防守更为薄弱的州县下手。
至今为止,左翼大军也仅仅攻陷了青县、东平、莘县等几座小城,所获与战前雄心勃勃的计划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指望这样一支遭受重创、士气低迷的左翼人马,能在此时伸出有力的援手,无疑是痴人说梦。
反观之,若是由大汗亲自率领两黄旗以及正蓝旗等生力军入关,局势则将豁然开朗。
大汗不仅可以挥师直指通州,尝试夺回这个关键节点,更能稳稳守住目前入关各部与关外联系的生命线,确保大军退路无虞。
帐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烛火摇曳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寒风吹过旗幡的呜咽。
众将不再言语,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岳托。
岳托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目光低垂,盯着面前的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道:
“立刻派遣快马,以最快速度将通州失守的消息禀报皇上,并请他率军入关接应。”
……
紫禁城暖阁之内,檀香袅袅,关于如何封赏卢方舟克复通州的争论,已然持续了一个时辰,还没有结束。
自王承恩将卢方舟的捷报奏章呈上来之后,先前内阁草拟的那个:
晋封“奉国将军”、加“太子少保”衔、赏银五千两、庄田二百顷的升赏方案,便显得不合时宜,必须推倒重来了。
首辅薛国观端坐椅上,依旧不紧不慢地陈述着他那一套“卢方舟年纪太轻,资历尚浅,骤登高位恐非福泽,不宜过于提拔,以免骄纵其心”的言论。
他主张,方才呈上的那份旧方案大体可以不动,但为了显示朝廷酬功之意,或可加上一条。
将卢方舟现任的“宣府援剿总兵”官职,变更为“宣府镇守总兵”。
至于赏银与庄田,自然也可以酌情多赏赐一些,以彰其功。
钱士升自然一如既往地附和薛国观的建议。
杨嗣昌,却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对薛、钱二人一唱一和的压制之举不置一词,让人摸不透他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侍立在崇祯帝身侧的王承恩听了薛国观这番主张,心中几乎要冷笑出声。
内阁这赏赐方案是认真的吗?
克复通州、两次合计斩首八千级的泼天大功,到头来竟连个爵位都舍不得给,仅仅是将“援剿”换成“镇守”,再多给些银钱田地?
这打压之意,未免也太过明显了些!
然而,在此等关乎朝廷重臣任命与封赏的场合,他一个内官,纵有想法,也不好贸然开口。
于是,王承恩用带着一丝疑惑的目光,悄悄投向了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嗣昌身上,心中暗道:
“卢方舟算得上是你的嫡系人马了。
如今他立下奇功,你却在此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他被如此打压吗?
杨嗣昌虽未抬头,却敏锐地感受到了王承恩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陡然间一惊,仿佛一道电光划过脑海,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杨嗣昌意识到,自己先前因顾虑卢方舟升得过快,而更难以控制,就选择了沉默坐视,似乎犯下了一个大错误。
日后卢方舟若得知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他们以后如何共处?
还有他其他的心腹,背地里会怎么想他?
之前对卢方舟的投资岂不是全要打水漂,而且让其他心腹心中对他不信!
想到这,杨嗣昌再无犹豫,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朗声道:
“陛下!臣以为薛首辅之议,恐亏待功臣,不足以激励天下将士用命之心!”
他不再去看薛国观瞬间阴沉的脸色,径直向御座上的崇祯皇帝奏道:
“卢方舟以奇兵克复通州,功在社稷,非寻常战功能比。
臣斗胆建议,当晋封卢方舟为‘定北伯’(世袭流爵),特进荣禄大夫(文散阶正一品),并实授‘总督宣大军务兼理粮饷’,使其能统筹宣大防务,专事剿虏,以竟全功!”
薛国观一听,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一下就炸毛了。
他立刻提高了声调,极力反对,言辞激烈地指出杨嗣昌所奏乃是“赏功逾制,骇人听闻”,“使一少年总制宣大,绝非国家之福,徒惹各方非议,败坏朝廷纲纪”!
两人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暖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就在这双方争执不下、声调渐高之际,御座上崇祯的目光,却缓缓扫过了龙案另一角摆放着的一份密报。
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来的,详细描述了德胜门外那座京观建成之后,京城万民争睹、群情振奋、士气高昂的景象。
崇祯微微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需要卢方舟这样锐不可当的利剑,来斩开眼前这糜烂的战局,来振奋这低迷的民心士气。
但同时,他也不能让这柄利剑完全脱离掌控,或者过早地因过盛的恩宠而成为左良玉之辈。
“诸卿不必再争了。”
崇祯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薛国观与杨嗣昌,朗声说道:
“卢卿家力复通州,两战合计阵斩建奴八千级,功绩卓着,朕心甚慰。
着晋卢卿家为‘定北伯’,授‘宣府镇守总兵’官职,赐蟒袍玉带,另赏内帑银一万两,庄田三百顷。
望其恪尽职守,整顿边务,早靖建奴,勿负朕恩!”
他的目光转向杨嗣昌的方向,继续道:
“现任宣府镇守总兵杨国柱,调离原职,其所遗员缺既由卢方舟接任,着兵部即行讨论,拟定其调往何处,速速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