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整整十日的隔离,杜勋一行人终于拿到了准予通行的木制腰牌,得以离开那座防疫站,正式踏入宣府镇的腹地。
当然,为了防止他们“迷路”,隔离站的宣府官员还是贴心地安排了一小队卢家军士兵,“护送”这一行人的。
一进入宣府,以金铉、成德为首的几位文官,便敏锐地察觉到此地与其他大明疆域的迥异之处。
这里的官道显然都被拓宽夯实过,路况极佳,车马行驶其上,平稳迅捷。
沿途经过的怀来卫、保安卫等城池堡寨,无不在进行大规模的工事与扩建。
而路上的行人,无论是推着小车的商贩,还是田间开始准备春耕的农夫,亦或是巡逻而过的军士,他们的脸上都少见其他地方常见的菜色与麻木。
虽然依旧带着劳作的艰辛,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昂扬的精气神,步履匆匆,充满了干劲儿。
见到他们这支打着钦差旗号的队伍,路人会停下脚步避让,目光中带着好奇,却并无畏惧谄媚之色,是一种不卑不亢的平静。
他们一行人,偶尔经过市集的时候,也曾停下观察。
只见宣府的市集,货物琳琅满目,尤其是来自草原的皮货、牛羊,以及通过宣府商路转运的各式南货,交易活跃,人声鼎沸。
更让金铉等人惊讶的是,他们看到了宣府衙门开办的“兴业银号”分号。
看到有人排队用铜钱或白银兑换那种被称为“军票”的纸钞,秩序井然,显然这纸钞在宣府已获得了相当的信用。
当然,若在大明其他地方,见到地方官府竟敢私自发行类似宝钞的纸币。
金铉、成德等人定会勃然变色,视其为动摇国本、扰乱金融的僭越之举。
一份弹劾奏章顷刻间便能挥就,痛陈其“违背祖制,滥发钞引,盘剥百姓,其心可诛”!
但这里是宣府,现在朝廷和卢方舟的关系,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弹劾云云就算了吧,就不要再让朝廷为难了……
他们只是好奇,此地的百姓居然愿意用实打实的铜钱、银两去兑换那一张张看似轻飘飘的“军票”,并坦然用之交易。
他们就不怕那所谓的军票,在未来贬值成一张废纸,让他们血本无归吗?
金铉与成德骑在马上,不时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玄升兄,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
金铉低声感叹,目光扫过路旁一片片望不到头,明显是新垦的田地:
“这定北伯,不仅知兵,更善治民啊!
你看此地百姓,眉眼间竟有生气,工程浩大却不见怨怼,商旅繁盛而法度森严。
这哪里像是边塞苦寒之地,倒有几分盛世光景的雏形了。”
成德默默点头,他性格刚硬,不轻易赞许他人,但眼前的事实却让他无法反驳:
“吏治看来颇为清明,工程钱粮想必管理极严。
且人人皆知奋进,这绝非仅靠严刑峻法所能达到。
定北伯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
他一声长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显然是越是这般人物,如果不服王化就越危险啊!
就连来到宣府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杜勋,也被这沿途的繁荣景象晃花了眼。
他扒着车窗,看着外面热闹的集市、整齐的田垄、繁忙的工地,忍不住对身边几个小太监啧啧称奇:
“哎呦喂,真没看出来,这卢阎王……嘿,还真把这苦哈哈的宣府整治得像个聚宝盆儿似的!
瞧瞧,这得多大油水……唉!”
他先是眼冒精光,习惯性地盘算着能捞多少好处。
但随即,眼前似乎浮现出卢方舟那冰冷的目光、再想想榆河驿那次的钢刀以及在隔离站的遭遇,这如同三盆冷水接连泼下,让他瞬间蔫了下来。
杜勋长长叹了口气,满脸惆怅:
“可惜啊可惜……
这金山银山,看得见,摸不得哟!咱家这趟差事,怕是真要清汤寡水,能保住小命就阿弥陀佛咯……”
在这种混杂着惊叹、探究、惋惜与不安的情绪中,队伍终于抵达了宣府镇城。
此处的城防比别处更加森严,但守军查验了他们的腰牌和文书后,倒也没有为难,一行人顺畅地进了城。
然而,当他们被引至总兵府,准备宣读圣旨,正式履行使命时,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接待他们的,是宣府巡抚杨廷麟。
杨廷麟礼仪周到,将众人迎入府内,奉上香茗,但面对杜勋捧出的圣旨,他却面露难色,拱手歉然道:
“杜公公,金大人,成大人,诸位一路辛苦了。
只是不巧,定北伯前几日已亲赴葛峪堡,并已出塞深入草原,清剿屡次犯边的漠南蒙古残余部落去了。
他临行前交代,军情紧急,归期未定,恐怕要在草原上盘桓一阵子……”
“什么?不在!”
杜勋一听,差点跳起来。
他憋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地头,正主却跑了?
这圣旨无人接,他这监军对着谁去监?
卢方舟这混蛋肯定是故意的,我等一行人在那个狗屁隔离站待了足足十日,他会不知道这消息!
他就是想让我等下不来台,给我来个下马威,真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啊!
对着杨廷麟他倒是不怵,埋怨道:
“他……定北伯怎能如此!明知朝廷钦差将至却不在镇城等着接旨!”
杨廷麟神色不变,从容答道:
“定北伯乃武将,守土御边、主动出击乃是本职。草原胡虏行踪不定,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因等待而贻误?至于接旨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道:
“总兵不在,按制,可由本抚代为聆听,并即刻遣快马将圣旨内容送往军中。想必定北伯接到旨意后,亦会遵旨行事。”
金铉与成德闻言,心中更是了然。
卢方舟这“恰好”不在,是故意给朝廷使团一个下马威,还是真的军情如火?
或许两者皆有。
但这无疑明确地向他们传递了一个信号:
在这宣府,他卢方舟的行为,优先考虑的是军事和自身的战略,而非朝廷的仪制和钦差的日程。
杜勋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对着杨廷麟发火?
省省吧!
这位巡抚看着斯文,态度和善,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去年,他在长安右门外,击登闻鼓为卢象升鸣冤的事情,谁不知道!
再说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卢方舟是边将,带兵外出打仗去了,你能说什么?
他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悻悻然地,将那份圣旨,递给了杨廷麟。
总兵府内,香茶犹温,杨廷麟也是一派热情的样子,但因该接旨的人的缺席,气氛却显得颇为微妙。
卢方舟人虽未至,但他展现出的强势,却已让杜勋等人,感受到了一阵阵来自宣府的凛冽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