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
经历了从重庆一路疾行,心情如同在烈火与寒冰间反复煎熬的杨嗣昌,其仪仗终于抵达了襄阳西成门下。
他掀开轿帘,仰头望着眼前这座巍峨依旧、却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之变的雄城,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一方面,是极度的后怕与羞愧。
他身为督师辅臣,竟被张献忠耍得团团转,主力被牵制在四川,差点让贼寇端了自己的老巢,攻陷了亲藩重镇!
若襄阳真的失陷,襄王罹难,他杨嗣昌就百死莫赎了!
另一方面,也感到庆幸与震惊。
庆幸的是,那支他望眼欲穿、抱怨其行动迟缓的卢方舟偏师,竟如神兵天降,不仅保住了襄阳,还阵斩了张献忠这个朝廷的心腹大患!
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也算替他杨嗣昌挽回了颜面。
但震惊也在于此,卢方舟手下虎贲的战斗力竟然强悍至此?
随便派出一支偏师,以寡击众,还是在城内混战的环境下,竟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这让他心中对卢方舟这支力量的评价又高了许多。
随同杨嗣昌一同抵达襄阳的,还有总兵猛如虎,以及素来对他阳奉阴违的平贼将军左良玉、副总兵贺人龙。
猛如虎向来恭谨,自始至终唯杨嗣昌调遣是从,此番随督师前来,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左良玉与贺人龙此番骤然变得积极,实则另有盘算。
当他们听闻张献忠悍然奇袭襄阳,却被恰巧赶到的宣府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到最后,连献贼的脑袋都被挂在城门之上后,两人最初的反应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们都和张献忠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从谷城复反到现在,大小战役打过无数,胜少败多,深知献贼的狡诈与悍勇。
若此獠如此好对付,也不会成为陛下点名必除的心腹大患,更不会逼得他们屡屡避战以保存实力。
谁曾想,那远在宣大的卢方舟,仅仅派出一支偏师,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困扰中原、湖广多年的献贼给解决了?
经过多方渠道反复确认,张献忠确实已在襄阳授首,首级被悬城示众后,他们震惊之余,马上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在二人看来,张献忠主力已遭重创,余部群龙无首,必定四分五裂,惶惶如丧家之犬。
这正是趁火打劫、捞取战功的绝佳时机!
既能追击溃兵,抢夺他们携带的财货缴获,又能捕杀残兵败将,用他们的人头向朝廷报功领赏,如此名利双收的好事,岂能错过!
此前二人惯于拖沓避战、阳奉阴违,但此刻生怕慢了一步,连残羹冷炙都分不到,竟彻底改了往日作风。
不仅对杨嗣昌表现得异常“恭顺”,还主动请缨随队前来襄阳,满口应承要在剿灭张献忠残部的事务上“大显身手”。
这般前倨后恭的模样,将投机钻营的心思暴露得淋漓尽致。
杨嗣昌对这两人的算盘心知肚明,但此刻他也需要借助他们的兵力来稳定湖广局势,尤其是应对可能流窜的孙可望、罗汝才等部,便也默许了他们的跟随。
……
当杨嗣昌心情复杂地眺望襄阳时,他身后的猛如虎、左良玉和贺人龙,也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凝视着这座城池。
猛如虎远远就看到襄阳城楼上,悬挂的那颗首级。
他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那颗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仇敌头颅,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大仇得报的释然,更有撕心裂肺的悲痛!
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开县黄陵城之战中,为掩护自己突围而力战殉国的长子猛忠,以及同样英勇战死的侄子猛先捷!
两个年轻骁勇的生命,都折在了张献忠手中!
此刻,仇人首级近在眼前,他却再也换不回儿子和侄子的性命,这股悲怆与空落,几乎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当场落下泪来。
左良玉与贺人龙心中早已妒火中烧,恨得牙根发痒。
二人早在崇祯十年卢方舟率军入中原、湖广剿匪时,便已与他结下梁子。
尤其是左良玉,当日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卢方舟肆意侮辱、当众殴打,丢尽颜面。
后来丰邑坪围剿张献忠一役,眼看战功唾手可得,又被卢方舟半路截胡,还杀了他麾下不少人马,这般深仇大恨,早已是不共戴天。
可卢方舟麾下兵强马壮,那小子下手又黑,动武硬拼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后来不断上书朝廷,弹劾卢方舟“骄横跋扈、养寇自重”,却也如同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如今那混蛋更是平步青云,竟混到了定北侯的爵位,麾下人马还被天下人称作“最强边军”,这血海深仇,看样子是越来越难报了。
不过转念一想,此獠这次并未亲自前来襄阳,听说只派了麾下一个总兵、一名副将带队。
左良玉心头顿时燃起一丝邪火,觉得总算有机会出口恶气了!
他如今已是朝廷册封的平贼将军,身份地位今非昔比,想来收拾卢方舟这两个手下,还不是绰绰有余?
此番到了襄阳,定要好好侮辱他们一番,稍泄心头之恨。
贺人龙与卢方舟虽无这般血海深仇,却也受过羞辱。
当年卢方舟也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过他,甚至出言威胁,让他颜面尽失。
他对卢方舟自然也怀恨在心,想法与左良玉如出一辙:
此番前往襄阳,除了趁机捞些战功财货,若有机会,定要在卢方舟部下身上找补回来,出出这口积压已久的恶气。
原本左良玉和贺人龙也是互相看不上,特别是左良玉,根本瞧不起贺人龙这种出身的兵痞。
但如今有了卢方舟这个共同的敌人,两人一路上倒也关系缓和了不少。
还不时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怎么找茬,怎么利用职权和资历,好好教训一下卢方舟的部下。
……
周天琪与谷一虎早已收到杨嗣昌今日抵达的消息,听到哨兵禀报杨嗣昌的仪仗已到襄阳后。
二人一身戎装,率领着两千骑兵列队出城迎接。
等杨嗣昌的督师仪仗缓缓到了面前,周天琪与谷一虎率部上前行礼,双方见面,自然是一番官样文章的寒暄。
周天琪言语得体,从容禀报了收复襄阳、阵斩张献忠、稳固城防的详细经过,语气不卑不亢,既显军功赫赫,又不失下属礼数。
谷一虎则紧随其后,虽按规矩躬身行礼,但他的目光却不安分,那双虎目不时扫过杨嗣昌身后的左良玉与贺人龙,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蔑视。
杨嗣昌望着眼前军容鼎盛的卢家军,又听着周天琪条理清晰的禀报,心情越发复杂。
他压下心头思绪,对周、谷二人大肆慰勉一番,夸赞其骁勇善战、力挽狂澜,表示一定会为他们向朝廷请功。
随后便挥手示意,准备率领麾下众人入城。
就在这时,周天琪上前一步,对着杨嗣昌郑重拱手道:
“阁部,襄阳城刚经大战,城内秩序初定,人心尚未安稳。为防大军入城惊扰百姓,也为确保阁部一行安全无虞,末将斗胆建议。
阁部随行亲卫可入城贴身护卫,但三位总兵麾下的大队人马,还请于城外择地扎营,切勿擅入!”
这话一出,原本还算缓和的场面瞬间陷入死寂,连风吹旌旗的声响都清晰了几分。
猛如虎素来治军严谨,知道大队人马贸然入城极易引发混乱,对周天琪的提议并无异议,当即颔首应道:
“周总兵考虑周详,此举稳妥,末将遵命。”
可左良玉与贺人龙的脸色,却“唰”地一下沉了下来,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贺人龙性子更急,率先按捺不住,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哟呵!真是好大的架子!我等随阁部千里迢迢赶来平贼,一路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如今到了襄阳城下,竟连城门都不让进?怎么,这襄阳城是被你们宣府军占了,成了自家私产不成?”
左良玉本就存心找茬,此刻正好借题发挥,找到了发作的由头。
他猛地勒紧马缰,冷哼一声,手中马鞭直指周天琪,神色倨傲到了极点:
“周天琪!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总兵,也敢拦本镇的去路?
本镇乃朝廷钦封的平贼将军,官阶位在尔等之上!便是你家主子卢方舟在此,也不敢如此无礼放肆!速速让开道路,否则,休怪本镇以军法从事,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卢家军将士见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兵刃,甲胄摩擦声清脆刺耳,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周天琪却面无表情,不让左、贺二人的大队人马进城,本就是他和谷一虎事先商量好的。
这两部人马的恶名早已传遍天下,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有时比流寇更狠。
如今襄阳刚遭兵祸,百姓惊魂未定,绝不能再让这些兵痞进城,徒增百姓苦难,毁了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
眼见左良玉蛮横叫嚣,他当即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与不耐:
“平贼将军好大的威风!”
“只是不知将军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糊涂?你要进城,本官从没拦着!
不准入城的,是你麾下那数万人马!眼下天气尚暖,城外扎营毫无妨碍,你尽可亲自带亲卫跟随阁部入城,麾下人马留在城外安营便是,何必要在此处撒野!”
“放屁!”
左良玉勃然大怒,胸口怒火直窜天灵盖!
他万万没想到,卢方舟随便一个部下,说话竟也这般嚣张,全然不把他这个朝廷钦封的平贼将军放在眼里!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卢方舟这个手下,像极了前几年的卢方舟,都是一群目无尊卑的王八蛋!
他猛地攥紧马鞭,厉声嘶吼道:
“本镇的兵,轮得到你一个小小总兵来安排?”
“我看你是仗着斩了献贼那点微功,就飘得不知天高地厚,连朝廷法度、上下尊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今日这襄阳城,本镇进定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眼看就要催马强行闯过队列,硬冲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