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大军如期抵达预定前进基地,苏赫巴鲁特。
此地已是漠南草原的北缘,极目远眺,先前铺展千里的浓绿草原已然褪去,渐渐被戈壁的昏黄底色所取代。
六月的烈日高悬中天,像一个灼热的火盆,毫不留情地向大地倾泻着炽白的光焰,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炙烤得滚烫。
这里的地势平缓起伏,稀疏的耐旱草丛在灼人的干热风里瑟缩摇曳,草叶边缘都已卷曲焦黄。
远处是连绵的低矮沙丘与裸露的灰褐色岩石,空气因高温而微微扭曲,远处的景象如同在水波中荡漾,看不清楚。
水源在此地愈发珍贵,仅存的几处水洼全靠地下渗水勉强维系,水面上泛着淡淡的盐碱白,周遭凝结着一层盐霜,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与苦涩的盐碱气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将滚烫的沙粒与灼热的空气一同吸入肺腑,带着明显的干涩与刺痛感。
这里,是生命和蛮荒的分界处,也是大军北进途中最后一处能获得可靠补给的大型前进基地。
下了马后,士兵们发现脚下的沙石热得烫脚。
尽管他们的甲胄已经脱下,由专门的车马押运,身上只穿号衣,但在烈日下仅仅站立片刻,汗水便已浸透内衫,旋即又被酷热蒸发,只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再往北,便是横亘在前的库布齐沙漠边缘地带,那片茫茫戈壁瀚海,在六月骄阳的持续炙烤下,只会更加酷热当,它将是考验卢家军将士意志与后勤准备的真正地狱。
前一阶段从归化城到苏赫巴鲁特的近五百里行军中。
全程都处于漠南草原的管控范围,沿途有向导指引、预设的补水点接应,整体算得上平稳推进。
但到了苏赫巴鲁特后,大军还是出现了伤亡。
最先出事的是刘文秀部下,负责前路侦察的斥候小队。
这支由老兵陈五带队的十二汉蒙战士混编的小队,皆是跟着卢方舟征战多年的精锐战士。
可当行至一处被风沙掩盖的宽阔河谷时,陈五见河谷底部隐约有旧时车辙印记,料想是早年商队或牧民走过的便道。
为了赶在大军前锋之前摸清前路是否有喀尔喀哨骑活动,便带着小队沿河谷深入探查。
起初河谷两岸还能见到稀疏的沙蒿,走至中段时,脚下的沙土突然变得松软异常。
突然,最前方的两名战士只觉马蹄下陷,还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连同一匹战马便被流沙裹着向下拖拽。
陈五等人见状疯了似的抛出绳索,可流沙吸力极大,眨眼间便漫过了战马的膝盖。
两名战士死死攥着绳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逐渐吞噬,为了不拖累同伴,他们最后拼力斩断绳索,只留下几声模糊的“走!”消散在河谷风中。
负责殿后护卫草料驼队的五十名骑马步兵,行至一片布满低矮砾石的缓坡时,突遇一群受惊的野黄羊疯了似的从不远的荒漠中窜出。
野黄羊群数量足有百余只,奔逃时蹄声如雷,径直撞向驮运草料的骆驼队。
那些骆驼本就因连日负重行走而烦躁,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惊得狂躁不安,纷纷扬起前蹄嘶鸣,几峰骆驼更是挣脱缰绳,带着驮架冲向坡下的乱石堆。
护卫队的小旗官李满仓见状,立刻嘶吼着指挥士兵拦截惊驼、疏散羊群。
可混乱中,一名年轻士兵为了拉住一峰冲向同伴的惊驼,不慎被驼蹄绊倒,重重摔在尖锐的砾石上,后脑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当场没了气息。
另两名士兵在试图安抚骆驼时,被狂甩的驼首撞中胸口,肋骨断裂,疼得蜷缩在地。
其余士兵拼尽全力,或挥鞭驱赶野羊,或用绳索套住惊驼的脖颈,足足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总算稳住局面。
可那名年轻士兵的尸体已被砾石磨得衣衫破碎,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沙土,两名受伤的士兵也因戈壁缺医少药,只能由军医简单包扎后抬上备用的驼架。
清理现场时,李满仓抓着那名士兵冰冷的手,眼眶发红。
那士兵是宣府流民出身,从军还不到半年,出发前还笑着说要在漠北立军功,要给在宣府老母挣养老钱。
可谁也没料到,还未真正遭遇敌军,便折损在了一场意外的兽群冲撞中。
后来,随军工匠检查后说,那些野羊大概率是被戈壁深处的狼群驱赶才惊逃,而惊驼的缰绳磨损严重,本就该在归化城更换,只是出发时后勤仓促才漏了检查。
当晚扎营后,军医在帐篷内里为两名受伤士兵处理伤口时,帐外传来士兵们低沉的议论。
有人说戈壁的凶险比战场更难防,有人说往后行事须更谨慎。
这些声音被前来巡查的卢方舟听在耳里,他站在帐篷外,看着那名年轻士兵盖着白布的尸体,沉默了许久才对身后的韩瑾道:
“明日休整的时候,所有驮畜的缰绳、蹄铁全数检查更换,护卫队须提前派出尖兵探查前路兽群踪迹。
现在还没进入沙漠就出现了伤亡,接下来行军的每一步,都容不得半分疏忽,咱们带出来的每一个弟兄,可以牺牲在战场上,但我不想看到他们因为一些可以避免的疏忽而白白丧命。”
当晚扎营时,卢方舟特意召来各营将领与后勤官、斥候头领议事,指着沙盘上苏赫巴鲁特以北的戈壁地形沉声道:
“不过是漠南边缘的意外,今日便折损了数名英勇儿郎、后勤那些车辆不少也出现了问题。
前路库布齐沙漠的戈壁、克鲁伦河的暗滩,只会更险。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斥候探路须加倍小心,凡遇干涸河谷、松软沙地,尽量避开,不要再冒险拿生命去探路。
后勤队每日扎营后,须逐车检查车轴、骆驼蹄铁,工兵队备足三倍备用配件。
漠北之战尚未开启,谁也不许再因疏忽丢了性命、误了军机!”
帐内众人齐声领命,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了初出征时的轻松,只剩对前路艰险的凝重。
议事结束后,卢方舟并未休息,而是亲自巡视军营。
他先重点视察了大军的水源储备状况,亲自检查清水皮囊是否完好,命令军需官务必利用基地水源,将所有水囊补充至极限,并严令各营,从即日起实行定量饮水。
随后进入辅兵营地,随机查看骆驼和备用马匹的蹄掌磨损情况,下令立即检查全军的驮畜,磨损严重的明日全部更换蹄铁。
他抚摸着那些驮炮的骆驼,对负责的千总道:
“要照顾好这些大家伙,它们垮了,我们辛辛苦苦运到这里的火炮就要就成了废铁!给它们最好的饲料,夜里注意保暖,戈壁夜寒,别冻病了。”
六月十七日白天,全军在苏赫巴鲁特进行最后休整与准备。
对所有四轮大车和驮畜进行了最后一次物资清点和装载,确保携带了半个月消耗的肉干、炒面,以及清水。
所有将士被要求再次检查行囊,不必要的个人物品被严格限制,士兵被要求尽量轻装。
卢方舟与赞画司成员、以及熟悉此地形的蒙古向导进行了最后一次路线确认,对全军再次强调了昼伏夜出的行军纪律。
十七日申时过后,白天一直在养精蓄锐的卢家军趁着夜色出发了。
刘文秀依旧率领三千精锐骑兵为前锋。
卢方舟看着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没入北方那片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之中。
一个时辰后,主力大军紧随其后,五万人的队伍、数千辆大车、上万头驼马,在戈壁上拉成一条绵延数十里、缓慢蠕动的巨蟒。
四轮大车的木轮深陷沙地,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辅兵们低沉的吆喝。
骆驼沉重的蹄子踏出深浅不一的印记,旋即又被沙子填平。
所有声响汇聚成一片沉闷压抑的轰鸣,在死寂的戈壁上孤独地回荡,向着那片连飞鸟都绝迹的死亡之海深处,艰难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