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岩上的银线悄然隐退,如同从未出现过。我掌心的血已被衣袖掩住,那片残镜也不再灼烧,只余一点温热贴着肌肤。墨渊将小钟收进乾坤袋时,指尖微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要说什么,终是未开口。
他抬手结印,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昆仑云舟破空而下。舟身如玉,泛着晨光,稳稳停在我们面前。
我踏上舟舷,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死寂的战场。风依旧没有起,雾也未曾散尽,可方才那一丝脉动般的震颤,已沉入地底深处。我闭了闭眼,心中默念:待我回来。
云舟升空,海雾渐远。
墨渊坐于舟首调息,战甲上的裂痕仍未修复,肩头有暗色痕迹渗出。我立在他身后,不敢打扰,只默默运转心法压制体内翻涌的气血。经脉中似有碎刃游走,每动一丝仙力都牵扯剧痛,但我不敢停下——他是战神,我是帝姬,此刻哪怕倒下,也不能在他之前。
许久,他忽然抬手,轻轻搭上我的肩。
一股温和的仙力缓缓注入,不疾不徐,却直抵丹田。我身体一松,几乎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扶住臂肘。
“不必硬撑。”他的声音低哑,却不复先前冷峻,“你已做得够多。”
我摇头:“我只是……不想让您一个人扛到最后。”
他看了我一眼,眼角那道细纹在晨光下格外清晰。半晌,他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我没有答话。七万年的守候,七日的决战,哪一句“辛苦”能说得清?可他肯说出口,已是难得。
云舟穿行于云海之间,昆仑群峰渐渐浮现。白雪覆顶,桃林如烟,远远望去,仿佛一切如旧。可我知道,这片山门早已不是当年我初来时的模样。那时我还是司音,是那个躲在桃树后偷看他讲经的少年弟子;如今站在这里,已是与他并肩走过生死的人。
“这一战之后,”我低声开口,“若不设宴酬劳众弟子,岂不负了他们追随之心?”
墨渊睁开眼,目光落在远处桃林方向。
“你有此念,甚好。”他缓声道,“便在桃林设宴,邀叠风、子阑他们都来。这些年,他们守着昆仑,等的便是今日太平。”
我嘴角微扬:“那您可得亲自主持。”
他淡淡一笑:“我来安排。”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自然。不是战前的镇定,也不是训徒时的威严,而是真正卸下重担后的松弛。那一瞬,我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封印未启之前,昆仑虚尚且安宁的日子。
“师尊。”我轻声问,“您还记得第一次教我剑诀时,我在后山摔进溪水里的事吗?”
他眉梢微动:“记得。你说溪底有块玉石,非要下去捞,结果被寒气侵体,躺了三日。”
“那是我故意的。”我低头抿唇,“我想让您多看我两眼。”
话出口才觉失言,脸颊顿时发烫。可他并未责备,只是静静望着我,眼中浮起一丝暖意。
“你从来不必用这种方式。”他说,“自你踏进昆仑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的心猛地一跳。
“您……早就知道了?”
“青丘帝姬的气息瞒不过我。”他垂下眼,“但我由你去。你想做司音,便做司音;你想留在我身边,我便让你留下。”
原来那些课后的指点,那些不经意的回眸,那些深夜出现在我洞府外的一盏灯,并非错觉。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在回应。
我喉头一紧,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不再多言,只伸手抚过我的发,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什么。
“回去后好好歇息。”他说,“庆功宴的事,交给我。”
云舟缓缓降落在主殿前广场。石阶依旧平整,栏杆上的雕纹未损分毫,仿佛外界惊变与此无关。可就在舟身落地的刹那,几名值守弟子已奔出殿门,脚步急促,脸上写满震惊与狂喜。
“是上神!白浅帝姬回来了!”
呼声迅速传开,整个昆仑虚像是瞬间苏醒。有人敲响了铜钟,有人点燃了符灯,桃林深处传来欢呼声,层层叠叠,直冲云霄。
我正欲下舟,墨渊却先一步起身。
他转身看我,衣袍在风中微扬,背影挺拔如昔。
“你去歇息。”他语气不容置疑,“庆功之事,我来主持。”
我望着他,一时未动。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七万年里,是我守着他冰冷的仙身,是我年年酿桃花酒对着冰棺低语。如今他醒来,本该由我为他洗尘接风,可他却将这份荣耀揽去,亲手为所有追随者铺就归宁之路。
这不是命令,是体贴。
我终于点头:“好。”
他微微颔首,迈步走下云舟。足尖触地那一刻,整座昆仑仿佛为之震动。弟子们纷纷跪拜,呼声如潮。
我站在舟上,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山门。阳光落在他肩头,映出一道淡淡的金边。他的步伐稳健,虽有伤在身,却不显疲态。他知道,这一刻,他不仅是战神归来,更是昆仑之主,必须以最完整的姿态,迎接这场迟来的胜利。
可就在他即将踏入主殿台阶时,忽然停步。
我心头一紧。
他低头看向左手腕——那里缠着一段褪色的红绳,是我当年偷偷系上的护身符,早已磨损不堪。他沉默片刻,抬手解下,握在掌心。
然后继续前行。
我怔住。
那红绳曾被我藏在袖中多年,后来不知何时遗失。没想到,它一直留在他身上。
风拂过桃林,花瓣纷飞如雨。
我正欲收回视线,袖中那片残镜忽又一颤。
不是灼热,也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极轻微的跳动,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召唤。我悄悄探手入袖,指尖触到镜面裂痕,那震动便顺着血脉蔓延上来,直抵心口。
它还在感应什么。
可我没出声。
墨渊已经走到了殿门前,正回身望来。他朝我伸出手,掌心摊开,露出那截红绳。
“司音。”他唤我旧名,“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迈出脚步。
云舟离地三尺,我跃下时裙裾翻飞,落于石阶之上。他未收回手,反而向前一步,将红绳轻轻放入我掌心。
“替我保管。”他说,“下次,换你系给我。”
我攥紧红绳,指尖微颤。
他转身面向昆仑群峰,声音朗朗:“传令下去——三日后,桃林设宴,犒赏全门。”
弟子齐声应诺,声震山谷。
我站在他身侧,望着眼前熟悉的山门、桃林、雪峰,忽然觉得,这场仗打得值得。
可就在我低头凝视掌中红绳时,那残镜再次轻颤。
这一次,震动来自昆仑后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