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的邓肯庄园，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以及仆人们隐晦的不安之中。
夜色渐深，宅邸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艾尔里奇·邓肯·宸洗去了连日来的疲惫，享用过一顿虽不奢华却精致的晚餐后，并未直接休息。
强化后的身体需要的休息时间远少于常人，而他的思绪已清晰如刃。
他正准备传令召集仆人，书房的门却被轻轻敲响。
老管家开门低声交谈后，转身禀报：“少爷，是查尔斯……他说有要事，恳请您拨冗一见。”
艾尔里奇微微挑眉：“让他进来。”
查尔斯，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却行事极为稳妥的年轻贴身男仆，快步走了进来。
他直接来到艾尔里奇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眼中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决然。
“老爷，”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紧绷，“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查尔斯。”
“我恳求您，允许我继续追随您，无论您将去往何方。”
查尔斯语速加快，“我是一个孤儿，是已故的公爵大人给了我栖身之所。而您……您来了之后，遣散了那些已无力服务的老人，给了他们丰厚的安置，又招募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给了我们工作和尊严。我看得出您是不同的。我愿意侍奉您，做您的贴身男仆，处理杂务，学习任何需要的技能。请您带上我！”
艾尔里奇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做事勤勉，心思缜密，观察力也比常人敏锐。
当初替换掉年老仆人，招募新人，本是为了更好地维持庄园并减少不必要的关注，现在看来，倒是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潜在的班底。
他看得出查尔斯话语中的真诚，也看得出那眼神深处，对改变命运轨迹的渴望。
片刻的沉吟后，艾尔里奇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某种重量：“你要想清楚。我要走的路，并非永日帝国贵族们习惯的坦途。前方可能是蛮荒、混乱，甚至需要持枪自卫的危险之地。”
“我不怕，老爷！”查尔斯立刻回应，眼神灼亮如铁砧上迸出的火星，“我宁愿跟随您去闯未知的前路，也不愿留在这里，重复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艾尔里奇点了点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应允的决断力。
“既然如此，我准了。从此刻起，你不仅是我的贴身男仆，也将是我未来事业的第一位成员。去准备吧，我们不久后就要离开永日帝国。”
查尔斯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再次深深鞠躬，腰弯得极低：“是！老爷！谢谢老爷！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您的了！”
他强压下激动，恭敬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姿态已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更深的归属感。
随后，艾尔里奇传令召集庄园内所有仍在岗的仆人。
连同老管家和刚刚确认留下的查尔斯在内，一共十五人，安静地站在书房外的厅廊里。
艾尔里奇走了出来，没有坐在象征主位的雕花高背椅，而是随意地倚在厚重的橡木桌旁。
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令人屏息的专注力，仿佛他所在之处，便是天然的中心。
“感谢诸位这些时日，尤其是在公爵最后时光里的尽心服务。”
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邓肯家族在此地的使命，已经告一段落。而我，也将不日离开永日帝国，前往新的土地。”
人群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惊讶、疑惑、不安在空气中交织。
“因此，”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并非冷酷，“首先，管家会足额发放各位本月的薪金。”
这在意料之中。仆人们默默点头。
“此外，”艾尔里奇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根据诸位为庄园服务的年限，每人将额外获得相当于两个月薪金的补偿。”
他微微侧首，老管家立刻将一份拟好的清单呈上。
艾尔里奇略看一眼便递回，“名单无误，照此办理。”
短暂的寂静后，是几乎无法抑制的、充满感激的低呼声。
这笔额外的补偿，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一笔可以改变短期命运的巨款。
“最后，”艾尔里奇提高音量，那声音里透出的是一种近乎庄严的承诺，“我会为每一位愿意寻找新东家的人，亲笔撰写推荐信。信中会如实，并着重褒奖诸位的勤勉与忠诚。”
仆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亲笔推荐信，而且是来自一位（至少在名义上）即将远行的贵族少爷，这比金钱更为珍贵，是在永日帝国这个看重出身与背景的社会里，一份难得的“清白履历”和晋升台阶。
“现在，请将信纸和墨水拿来。”艾尔里奇对管家吩咐道。
他没有拖延，就在大厅的书桌上，就着明亮的煤气灯火，开始为每一个人书写。
他写得很快，得益于语言精通带来的思维与表达的极度流畅，字迹优雅而富有独特风骨，内容却绝非套话。
他能准确地提及每个人的长处——马夫对马匹的耐心，女仆对银器的保养心得，园丁对某种玫瑰的嫁接技巧——并赋予恰如其分的赞扬。
仆人们依次上前，恭敬地接过那封装着未来可能性的信笺，眼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感激与敬畏。
他们接过的不只是一封信，更是一种被看见、被尊重的价值。
当最后一位仆人离开后，老管家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少爷……您这实在是……太慷慨了。”
他服务过两代主人，从未见过如此体面且周全的遣散。
艾尔里奇摆了摆手，动作简洁有力：“这是他们应得的忠诚与辛劳的回报。庄园变卖交割前，还需你多费心照看，一切结束后，你也可颐养天年。”
他转向查尔斯，目光中带着明确的托付：“你既决定留下，以后我的贴身事务、行程安排、以及与外界的关键联络，就交由你负责。你要学的，会很多。”
“是，老爷！定不负您的信任！”查尔斯挺直脊背，声音充满了力量，仿佛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切挑战。
这一夜，艾尔里奇睡得格外安稳。
不是疲惫后的昏睡，而是计划稳步推进、初步团队已成带来的那种沉静满足。
次日近午，他悠然转醒，精神饱满。
查尔斯早已候在门外，侍奉洗漱更衣，动作利落且安静，显然经过了精心准备和思考。
午餐后，查尔斯捧来了老管家备好的深色常礼服，剪裁合体，料子上乘却毫不张扬，正符合一次半私人性质的重要会面。
前往梅费尔的马车上，查尔斯与老管家一同随行。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规律声响。
“老爷，”管家轻声确认，语气比昨日更多了一份面对真正决策者的恭谨，“按您的吩咐，给斯达先生的礼物已备齐放在后备箱。斯达先生府上的规矩，我们会等您的信号。”
他特意再次使用了“老爷”这个称呼。
艾尔里奇微微一怔，随即坦然接受——这声称呼的转变，不仅仅是对他身份的再次确认，更意味着在这些最亲近的仆人心中，一个旧时代已经彻底结束，而一个属于他艾尔里奇·邓肯·宸的全新时代，正在拉开帷幕。
查尔斯随后轻声补充，声音平稳：“老爷，礼物呈递的流程我已向斯达先生的管家约翰先生预先请教并演练过，请您放心。”
艾尔里奇微微颔首，对这两位仆人的协同与主动感到满意。
细节处见真章，这正是他需要的。
午后两点，马车准时停在斯达先生位于梅费尔的宅邸门前。
仆人恭敬迎候，显然主人已有交代。
斯达先生亲自到门厅迎接，笑容真诚而热情，握住艾尔里奇的手用力摇了摇：“我亲爱的艾尔里奇，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节哀顺变，看到你精神如此健旺，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在洒满午后阳光的舒适书房落座，上好的红茶香气袅袅升起。
几句关于天气和健康的必要寒暄后，艾尔里奇微笑道：“斯达叔叔，初次正式登门拜访，一点家乡特产和日常用物，不成敬意，还望您和夫人莫要嫌弃。”
他向侍立身后的查尔斯点头示意。
查尔斯躬身领命，安静退出。
片刻后，他引领两名身着邓肯家制服、训练有素的男仆，各捧银盘步入，步履轻稳，无声无息。
查尔斯行至斯达面前，微微躬身，清晰而流畅地低声诵读了一份精简后的礼单，重点突出了雪茄、时鲜水果、珍珠项链等几样关键物品，语气恭谨而不谄媚。
斯达先生目光扫过那些显然经过精心挑选、既显诚意又不至于过分奢华的礼物，尤其在珍珠项链和这个季节罕见的鲜果上停留，脸上露出真诚的欣赏：
“亲爱的艾尔里奇，这……太破费了，也太有心了。这水果在冬日里堪称珍品，内子最爱珍珠，她必定欢喜。”
艾尔里奇语气谦和却坦然：“一点心意罢了，能为您和尊夫人的生活增添些许便利与乐趣，便是我最大的荣幸。”
斯达先生吩咐自家管家约翰小心收好礼物，约翰暗中将一枚先令塞给查尔斯作为赏钱。
“谢先生赏。”
查尔斯恭敬欠身，随即带领仆役无声退出，整个过程流畅、安静、无可挑剔。
斯达先生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由衷赞道：“艾尔里奇，你这位新选的贴身男仆，还有你手下这些人，举止得体，训练有素，眼神里有股子不一样的精气神，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看来公爵留给你的，不止是庄园。”
艾尔里奇淡然一笑，举杯品茶，未作多言，气场沉稳。
礼物环节简洁而体面地结束后，谈话自然而然地进入正题。
艾尔里奇并未急切，而是语气诚恳地再次表达了对斯达已故父亲——那位老勋爵的缅怀与敬意，言辞精准而富有感染力，自然勾起了斯达对父辈往昔情谊的深切感慨，将双方的关系再次锚定在世交的牢固基石上。
话题随后平滑而必然地过渡到遗产处理。
艾尔里奇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而专注地看向斯达：“斯达叔叔，您是我在永日帝国最信任的长辈。不瞒您说，我计划处理掉邓肯家族在这里的全部祖产，包括庄园、土地和一些零散的股权。”
斯达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打断，只是倾听的姿态更加认真。
“我需要的不是通常贵族间拖沓数月的讨价还价。”
艾尔里奇继续，语速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我需要高效、稳妥，价格可以略低于市价，但交易必须绝对可靠，资金回笼要快。同时，所有相关的法律文件、出境许可、资金汇兑渠道，都需要最高级别的顺畅和安全。”
他稍作停顿，给了对方消化信息的时间，“我知道这要求不低，涉及方方面面的人脉与关节。因此，我恳请借助您的力量与智慧。”
斯达先生沉吟着，手指轻轻敲打扶手。
他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来咨询如何更好地管理遗产，或是寻求一些庇护，没想到对方一开口便是如此决绝彻底的“清仓”，且目标明确，思路清晰得可怕。
那份超越年龄的果断与对复杂事务一针见血的要求，让他心中震动。
“离开永日帝国？”
斯达终于开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艾尔里奇，“你想去哪里？有什么具体计划吗？这可不是小事，艾尔里奇。”
艾尔里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斯达叔叔，永日帝国很好，社会稳定，传统悠久。但这里的舞台，留给年轻人的缝隙已经太窄了，每一寸上升的空间都挤满了盘根错节的藤蔓。”
他用了比喻，却直指核心，“南方，那片正在被黄金和铁轨唤醒的大陆，法律尚未彻底僵硬，规则正在被书写。那里有混乱，但混乱意味着机会；那里有风险，但风险伴随着最大的回报。我想要的，不是在这里继承一个日渐衰微的爵位和庄园，而是去那里，参与并主导一场新秩序的建立。”
他的话语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斯达心上。
这哪里像一个十八岁、刚刚失去庇护人的贵族遗孤的想法？
这分明是一个野心家、一个开拓者的蓝图！
斯达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令人信服、甚至隐隐感到压迫的气场，并非来自贵族教养，而是来自某种更深邃、更庞大的内在格局。
震惊之余，斯达心中迅速权衡。对方展现出的决断力、见识（尤其是对南方大陆形势的判断，精准得不像个足不出户的少爷），以及处理仆人、准备这次会面所表现出的手腕，都预示着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投资于这样的人情和未来，远比简单处理几桩房产交易更有价值。
“我明白了。”
斯达先生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之前的些许长辈姿态悄然收敛，更多了一种对等合作者的尊重，“很宏大的目标，艾尔里奇。你的决心和眼光，令我佩服。”
他顿了顿，爽快应承，“请你放心，艾尔里奇。于公于私，此事我必当竭尽全力。家父与公爵的情谊，我与你的交情，再加上你如此明确的计划和诚意，我会动用手头所有可靠的关系网，确保你的要求以最快速度、最稳妥的方式达成。”
谈话间，斯达夫人颈戴那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前来致谢，对礼物赞不绝口，言语间满是善意与亲切，更是冲淡了刚才谈论正事时的严肃气氛，使得整个会面始终保持在融洽友好的基调中。
最终，双方约定，大约在四周之内，完成所有资产的评估、买家接洽、法律文件准备及资金交割等核心事宜。
辞别斯达，马车驶回邓肯庄园。
夕阳西下，暖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冬季略显萧瑟的田野和远处的树林。
令艾尔里奇意外的是，庄园门前并非预料中的冷清。
那些白日里已经领了补偿、收了推荐信，本可立即离开的仆人们，绝大多数竟都还在。
他们自发地将庄园内外再次仔细打扫了一遍，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然后安静地排列在门前，默默恭迎。
没有喧哗，没有表功，只有一种平静的送别。
看到艾尔里奇的马车回来，仆人们在老管家的带领下，齐齐躬身。
他们的目光中，没有了早先的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感激与即将离别的不舍，以及一种奇异的、对这位短暂主人的忠诚的宁静。
艾尔里奇走下马车，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扫过这座他仅仅停留了数月、却即将被他彻底抛在身后的古老宅邸。
他没有说更多感谢或告别的话，只是对着众人，对着这片土地，微微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用一场远超惯例的慷慨与尊重，换来了这片赤诚的送别与或许未来某日还能想起的善缘。
这不仅是收买人心，更是他行事准则的体现：对于忠诚与辛劳，绝不吝于回报。
晚餐后，艾尔里奇独自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窗外沉入深蓝暮色的庄园轮廓。
查尔斯已经默默将他惯用的几件物品和文件整理装箱，效率极高。
永日帝国，这个有着辉煌过去却日益僵化的巨人，已将它的黄昏投射在每一道繁复的纹章之上。
这里的规则已经写完，利益早已瓜分殆尽，留给后来者的，只有逼仄的缝隙和沉重的锁链。
他轻轻摩挲着胸前衣襟下那枚微凉的十二星辰项链。
“这里的一切，即将成为过去。”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辨，带着冰冷的决然，“南方的那片大陆，混乱、原始、充满野蛮的活力……那里没有不可动摇的旧贵族，没有传承千年的桎梏。淘金者的贪婪，殖民者的野心，土着的血泪，都在那片土地上沸腾、碰撞。”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穿越了时空的阻隔，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红土大陆上飞扬的尘土和燃烧的野心。
“那才是最适合的棋盘。”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一片近乎空白的画布上，用黄金作为颜料，用超越时代的知识作为画笔，才能勾勒出真正想要的图景。建立秩序，掌控资源，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直至，‘幻梦众生安’的基石，从我手中奠定。”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
南十字星，尚未在这北国的夜空升起。
但艾尔里奇·邓肯·宸知道，它正在那里，等待着指引新的航向。
他转身离开窗边，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在通往那个沸腾未来的坚定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