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清河城。
距离江临称王大典只剩三日，整座城池已是一片张灯结彩。红绸从城门一直挂到王府正殿，街巷两旁贴满“万民同庆”“王业永昌”的彩纸。孩子们追逐嬉笑，妇人忙着蒸制庆典用的糕饼，工匠们最后检查着典礼高台的榫卯——一切都洋溢着近乎沸腾的喜庆。
而在城南一条背巷深处，七岁的狗娃正蹲在墙根，专注地拨弄着什么。
“阿黄，你别跑！”
他养的小土狗不知怎的，突然钻进巷尾一处废弃宅院半掩的木门。那宅子荒了多年，门楣上蜘蛛网层层叠叠，大人都说里头闹鬼，平时孩子们都绕着走。狗娃犹豫片刻，还是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跨过高高的门槛。
院内杂草丛生，正屋门窗破损，阴森森的。狗娃正要呼唤，却听见厢房方向传来轻微响动——不是狗爪刨地的声音，更像是……金属碰撞？
孩子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他蹑手蹑脚靠近厢房，从破窗纸的窟窿往里窥探。
昏暗中，他看见七八个黑影，个个身穿深色劲装，腰间佩刀。他们正围着一张摊开的地图低声交谈，桌上还摆着几支从未见过的、泛着幽光的短管状物件。
狗娃吓得倒退一步，脚下枯枝“咔嚓”断裂。
厢房内瞬间死寂。
下一秒，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猛地推开房门，眼中杀机毕现。狗娃转身就跑，却因慌乱绊倒在门槛上。汉子几步追来，大手如铁钳般抓住他的衣领——
“哪来的小杂种？”
*
城南废弃宅院内，气氛骤然紧绷。
“被人看见了？”厢房内，一个三十余岁、面容冷峻的男子站起身来。他正是南楚潜入小队的指挥官，代号“夜枭”。原本计划是在大典当日趁乱行动，现在……
“是个小孩，约莫六七岁。”抓回狗娃的汉子低声道，手已按在刀柄上，“头儿，要不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夜枭快步走到院中，看着被捂住嘴、吓得浑身发抖的狗娃，眉头紧锁。杀一个孩子不难，但尸体处理需要时间，血腥味可能引来野狗，更重要的是——这孩子若是附近住户，久不归家必会有人来寻。
所有的“可能”，在刺杀行动中都是致命风险。
“我们的藏身点已经暴露。”夜枭当机立断，声音冷得像腊月寒冰，“不论这孩子有没有看清，都不能再等了。传令——”
他转身回屋，一把抓起桌上的地图：
“计划提前！即刻发动袭击，强攻王府，制造最大混乱！城东、城西、城南三处纵火点同时点火，把守城兵马引开。甲组随我直取王府，目标江临；乙组按备用方案，趁乱搜寻‘神仆’核心所在！”
“那这孩子……”手下迟疑。
夜枭瞥了一眼狗娃，眼中毫无波澜：“处理干净，埋到后院井里。动作快，半炷香后全员出发。”
“是！”
狗娃听到“井里”二字，瞳孔骤缩，拼命挣扎起来，却被另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口鼻。他眼睁睁看着那汉子拔出匕首，刃锋在昏暗中泛起寒光——
就在这时，巷外传来妇人的呼唤：
“狗娃！狗娃——回家吃饭了！”
呼声越来越近。
汉子动作一顿，看向夜枭。夜枭脸色骤变：“来不及了。灭口，立刻撤离！”
匕首刺下。
狗娃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是一声闷响和人体倒地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那汉子软软瘫倒，脖颈上插着一支漆黑的短矢。
院墙之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黑色劲装，面覆铁甲，眼中闪烁着非人的幽蓝微光。
天枢到了。
*
“敌袭！”
南楚小队反应极快，几乎在天枢现身的同时，三人拔刀扑上，两人转身取桌上那些短管状武器。他们的配合默契得可怕，显然是久经训练的死士。
但天枢更快。
它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右手在腰间一抹，三道银光激射而出。扑在最前的三人咽喉几乎同时中镖，踉跄倒地。而天枢已如鬼魅般欺近剩余两人，左手扣住一人手腕反向一折——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在死寂院中格外刺耳。那人惨叫未出，天枢的肘击已重重砸在他太阳穴上。另一人刚举起那短管武器对准天枢，就觉手腕一麻，武器脱手，紧接着脖颈遭到重击，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整个过程，不到五息。
狗娃瘫坐在地，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个铁面人……是神仙吗？
天枢扫视院中，幽蓝目光在那些短管武器上停留一瞬——那是南楚最新研制的火药手铳，虽威力有限且装填缓慢，但已超越这个时代大多数单兵武器。它弯腰捡起一支，迅速拆解分析构造，同时将数据上传至江临处的终端。
“孩子，从后门走，回家，什么都别说。”天枢的声音经过伪装，低沉而平静，“快。”
狗娃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往后院跑去。
天枢没有立刻追击逃窜的敌人，而是俯身检查倒地的南楚武士。它从一人怀中搜出折叠的地图，展开一看——上面用朱笔标注了清河城内的七个纵火点、三条撤离路线，以及王府内部的布防弱点。
它的处理器飞速运转。
敌人提前发动已成定局。按照原计划，南楚小队应在三日后大典高潮时动手，现在被迫提前，必然会打乱步骤，但也会让江临一方的布置措手不及。
必须立刻——
“轰——！”
城东方向突然传来爆炸声，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这么快？”天枢眼中数据流狂涌。它瞬间明白：夜枭在撤离时已发出信号，城外接应人员立即启动备用方案，提前纵火！
它化作一道黑影翻出院墙，同时通过植入式通信单元紧急联络江临：
“主公，计划有变。南楚提前发动，城东已起火，敌人目标仍是王府和我的核心。请立刻启动‘清网’应急方案，我将在三十息内抵达王府。”
话音未落，城西、城南又接连升起浓烟，三处火点呈三角之势，迅速蔓延。冬日本就天干物燥，加上南楚人事先在各处堆放了引火物，火势窜起的速度远超寻常。
“走水啦——！”
“快救火！”
街巷间顿时大乱。百姓惊慌逃窜，提桶端盆的救火人群与奔逃的人流冲撞在一起，哭喊声、呼救声、房屋倒塌声混杂成一片。更可怕的是，混乱中有黑衣人趁乱砍杀，故意制造恐慌。
这正是夜枭想要的效果——以混乱拖住守军，为他强攻王府创造机会。
*
王府，议事厅。
江临接到天枢传讯的瞬间，霍然起身。
“传令！”他声音沉稳，眼中却闪过寒光，“一、命城防军按预案分三队，一队控制火势，两队封锁主要街巷，许出不许进；二、亲卫营全部就位，王府进入一级戒备；三、通知苏医师，立刻带领医学院学员撤离至地下避难所；四、启动‘烛龙之眼’，我要全城实时画面！”
命令如流水般传达下去。整个王府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短暂骚动后迅速转入战时状态。亲卫披甲执锐，弓弩手上墙，府内妇孺在老管家指挥下有序撤入地下工事。
江临大步走向中庭，那里已架起一面巨大的铜镜——实则是天枢改造的投影屏。此刻镜面上正分割显示着城中各处画面:东市粮仓起火、西街民居倒塌、南门有黑衣人试图冲击……
“主公。”苏云晚匆匆赶来，手中提着药箱，脸色发白但眼神坚定，“医学院学员已全部撤入地库，重伤救治区已准备就绪。我……我要留在这里。”
“胡闹。”江临皱眉，“你去地库。”
“我是医师，战场需要医师。”苏云晚倔强地仰起脸，“而且，天枢答应过我，会保护我的安全。”
江临还要说什么，镜面画面突然切换——只见十余道黑影正从王府西侧民房屋顶迅速逼近，每人皆持刀械，为首者正是夜枭。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来了。”江临按剑，沉声道，“云晚，退到厅内，不得出来。”
几乎同时，一道黑色身影从王府最高处的了望塔跃下，如鹰隼般俯冲向西墙——天枢到了。
*
火，在城中各处肆虐。
东市的粮仓已被火焰吞没大半，尽管守军拼命泼水，但火借风势，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囤积的粮草是清河的命脉之一，这场火无论能否扑灭，都将造成巨大损失。
西街民居多为木结构，火势蔓延更快。百姓哭喊着抢出家当，有人为救困在屋内的老母返身冲进火海，再也没出来。更可恶的是，混乱中有南楚细作故意推倒水车、砍断救火通道，让火势更加失控。
城南的手工作坊区同样陷入火海。那里存放着大量布料、油脂，火焰一触即爆，连片的爆炸将夜空映得通红。
“乱”，已不仅仅是火势造成的混乱。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有流言说“南楚大军已破城”，有歹徒趁乱打砸抢掠，更有人浑水摸鱼报私仇。守军既要救火，又要维持秩序，还要追捕纵火者，兵力捉襟见肘。
这正是夜枭的计算：以有限的兵力，制造最大的混乱，逼迫江临将王府守军分调出去。
但他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江临从未打算分散王府防卫。粮仓可重建，房屋可再盖，但政权核心一旦被摧毁，一切皆休。江临给城防军的命令很明确：控制火势不蔓延至主街区即可，重点保障百姓撤离安全，王府周边三里内，不许任何未经许可者进入。
第二，他低估了天枢的存在。
*
王府西墙。
夜枭率十二名死士跃上墙头时，迎接他们的是六架早已上弦的连弩。弩机齐发，箭矢如蝗，两名死士当场被射成刺猬坠墙。但剩余十人悍不畏死，掷出烟幕弹，借着烟雾掩护翻入院内。
“杀江临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夜枭厉喝。
十人结成三角战阵，刀光如雪，直扑中庭。沿途亲卫拼死阻拦，但这些人武艺高强又配合默契，转眼已有七八名亲卫倒在血泊中。
就在战阵即将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天枢落地无声，挡在江临所在的议事厅前。它手中无刃，但那双幽蓝的眼睛扫过众人时，夜枭竟感到脊背发凉。
“神仆……”他咬牙，“正好，今日连你一并毁了！乙组，动手！”
话音未落，王府东南角突然传来爆炸声——那是另一支南楚小队，按计划在此时引爆预先埋设的火药，制造第二波混乱并试图从侧翼突入。
天枢眼中数据流一闪。
它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快到极致的速度。第一拳击中左侧死士的胸口，胸骨塌陷，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第二记鞭腿扫断右侧死士的膝关节，惨叫声刚起，天枢已捏碎第三人喉骨。
三息，三人毙命。
夜枭瞳孔骤缩：“结阵！围杀！”
剩余七人立刻变换阵型，三人正面佯攻，两人绕后，夜枭与另一高手则直取天枢头颅与心口——这是南楚专门针对高手研究的合击之术，曾在战场上击杀过数位名将。
但天枢不是人。
它甚至没有躲闪。夜枭的刀斩在它脖颈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刀刃崩出缺口；另一高手的短矛刺中心口，矛尖弯曲，无法寸进。
“什么？！”夜枭骇然。
天枢双手齐出，抓住两人头颅对撞。“砰”的一声闷响，颅骨碎裂，红白四溅。剩余五人肝胆俱裂，转身欲逃，天枢指尖弹射出五枚钢钉，精准贯穿后心。
十二名南楚最精锐的死士，从入院到全灭，不到三十息。
夜枭瘫倒在地，七窍流血，弥留之际死死瞪着天枢：“你……不是人……是怪物……”
天枢俯视他，声音平静：“正确的说法是，我是超越你们这个时代的造物。”
它弯腰从他怀中搜出一枚铜制令牌，上面刻着南楚王室徽记，以及一行小字：“活捉神仆者，封国公，赐丹书铁券”。
此时，东南角的爆炸声已停歇。天枢通过内置通信询问：“侧翼情况？”
“六名潜入者全歼，我方轻伤三人。”亲卫队长回复，“多亏大人提前在地下埋了磁石网，他们的火药大半失效。”
天枢点头，正要向江临汇报，突然感应器传来异常震动——
城中某处，出现了大范围、有组织的武装暴动。不是南楚小队，而是……原本潜伏在城内的内鬼势力，终于按捺不住，趁乱起事了。
它调出监控画面，瞳孔微缩。
暴动的中心，竟在周世明府邸所在的街区。数百名手持兵刃的暴徒从各处涌出，攻击巡防的官兵，焚烧官署，更有人高喊“清君侧，诛妖仆”的口号。
而周府大门紧闭，府内一片死寂。
天枢眼中蓝光骤亮：“主公，周世明动了。”
*
周府，内宅书房。
周世明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窗外火光映天，喊杀声、爆炸声、哭喊声隐约传来，他却面色平静，甚至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管家战战兢兢推门进来：“老爷，外面……外面全乱了！咱们府外聚集了好几百暴徒，领头的是城南赌坊的黑虎，他让人传话，问什么时候动手？”
“急什么。”周世明缓缓睁眼，“让火烧得再旺些。等王府那边的消息。”
“王府？”管家一愣，“南楚的人不是已经……”
“南楚是南楚，我是我。”周世明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他们若能杀了江临或毁了神仆，自然最好。若不能……哼，这满城暴乱，总要有人来收拾残局吧？”
管家恍然大悟：“老爷是说……”
“江临若死，我以元老身份出面安抚暴民，接管大权，顺理成章。”周世明放下茶盏，“江临若不死，但城中大乱、民怨沸腾，我亦可联合其他老臣，以‘天降灾异、主上失德’为由，逼他退位，至少……要废了那妖仆。”
他眼中闪过狠厉：“那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等士族最大的羞辱。一个铁壳傀儡，竟能监察百官、执掌刑狱？长此以往，还有我们这些读书人立足之地吗？”
“可……可那神仆确实厉害，南楚的人怕是……”
“所以我才准备了后手。”周世明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摩挲着上面复杂的纹路，“南楚给我的这东西，据说能干扰那妖仆的‘灵智’。只要它靠近我百步之内，便会行动迟缓、判断失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方王府方向的火光：
“现在，该我们出场了。传令黑虎，让他的人开始攻打府衙和武库，做得越乱越好。再派人去联络张老、李公他们，就说……时机已到，共商大事。”
“是！”
管家匆匆退下。
周世明独自站在窗前，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脸上笑容逐渐扩大。他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剑身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江临啊江临，你推行新法、重用寒门、设那劳什子三权分立时，可曾想过今日？”他低声自语，眼中尽是怨毒，“士农工商，尊卑有序，这是千年不易之理！你非要颠倒乾坤，就别怪我们……清君侧，正朝纲了！”
他将短剑藏入袖中，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出。
院中，数十名心腹家丁已持械待命。周世明扫视众人，缓缓道：
“诸位，成败在此一举。事成之后，尔等皆是从龙功臣，富贵共享！”
“愿随老爷！”众人齐喝。
周世明满意点头，正要下令出发，突然——
“轰隆！”
府邸大门方向传来巨响，紧接着是家丁的惨叫和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一个浑身是血的门房连滚带爬冲进内院，嘶声大喊：
“老爷！不好了！那、那神仆……打进来了！”
周世明脸色骤变，但随即又稳住心神，冷笑道：“来得正好。按计划，布阵！”
家丁们迅速在院中摆开阵势，周世明则退至正厅门前，右手悄然摸入袖中，握住了那柄毒剑。
烟尘中，一道黑色身影踏过倒塌的大门，缓步走入内院。
天枢的铁面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光，幽蓝的眼睛锁定周世明，声音无波无澜：
“周世明，你的事发了。”
周世明却笑了，笑得猖狂而狰狞：
“神仆大人，你可知……我已等你多时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枚玉符在掌心散发出诡异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