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书房内,气氛比殿外的秋日更加萧瑟冷硬。
顾临风将那份带着朱批的奏章轻轻放在紫檀木书案上,动作沉重,仿佛那不是一本奏章,而是一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脸色灰败,嘴唇紧抿,向来挺直的嵴梁此刻也显得有些佝偻。皇帝的申饬,“适可而止”四个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钉子,将他的职责、他的坚持,连同那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真相,一同钉死在了名为“朝局平衡”的十字架上。
萧烬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他换下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却依旧掩不住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与压抑。御书房内皇兄那番“权衡利弊”的言论,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那不是拒绝,而是更残忍的“理解”与“要求”,要求他为了所谓的“大局”,咽下这血海深仇,眼睁睁看着母后蒙冤不雪,看着忠仆沉冤井底。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被至亲背叛般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在皇权与错综复杂的朝局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那上面昨日砸柱留下的伤口再次崩裂,丝丝鲜红渗出,染红了缠绕的洁白绢帕,显得格外刺目。
死寂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得这沉默令人窒息。
顾临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任何安慰或分析在此刻都显得徒劳且虚伪。他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官袍的下摆,那代表着法理与公正的颜色,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的陆清然,动了。
她没有看那份决定命运的朱批奏章,也没有试图去安抚任何人的情绪。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临风颓唐的肩膀,最终,落在了萧烬那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整个王朝重量的背影上。
她的脚步很轻,走到书案前,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拿起了顾临风方才放下的、那个包裹着蓝色织物纤维的油纸包。
细微的窸窣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异常清晰。
萧烬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顾临风也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陆清然将油纸包托在掌心,她的眼神专注而清澈,如同雪山顶上未经污染的清泉,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彷徨与退缩。
“王爷,顾大人。”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玉石,清越,坚定,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绝望的沉寂。
萧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尚未平息的痛苦风暴,以及一丝……近乎荒芜的疲惫。他看着她,看着她在如此重压下,依旧挺直的嵴背和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
陆清然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她举起手中的油纸包,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朝堂有朝堂的规则。这些,我懂,也不懂。”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她顿了顿,目光从萧烬脸上,移到顾临风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真相,就是真相。”
“它不会因为权力的干预而改变分毫,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湮灭无踪,更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意愿而扭曲变形。”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两人的心鼓上。
“芸娘,她死了。被灭口,沉尸枯井,整整十五年。”陆清然的语气没有刻意渲染悲情,但那平铺直叙的事实,却比任何控诉都更具冲击力,“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尽了一个忠仆的本分,守护了她认为应该守护的秘密。她不该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该在黑暗冰冷的井底,等待十五年后才被人偶然发现。”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直视着萧烬眼中那片深沉的痛苦与挣扎:
“王爷,您是先皇后的儿子,您身上流着她的血。顾大人,您穿着这身官袍,执掌刑名,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与公正。”
“如果我们现在放弃了,因为一道旨意,因为所谓的‘平衡’,就任由真相被再次掩埋,那芸娘的死,算什么?”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她的忠烈,她的坚守,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我们,又成了什么?是向权力屈服的懦夫,还是对冤屈视而不见的帮凶?”
“我们不能……”陆清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跨越时空、来自另一个世界对“正义”和“真相”绝对信仰的执拗,“我们不能让她白白死去。”
书房内,落针可闻。
顾临风怔怔地看着陆清然,看着她娇小身躯里迸发出的、足以撼动山岳的坚定意志。他脸上的颓唐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羞愧,有震动,更有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的火苗。是啊,他穿着这身官袍,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在权力面前低头吗?
萧烬站在那里,如同被定住。陆清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被愤怒和无力感冰封的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坚定、毫无杂质眼眸,那里面没有对皇权的畏惧,没有对前路艰险的算计,只有对“真相”本身最纯粹、最执着的追求。
这种纯粹,在这种污浊压抑的环境下,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有力量。
他心中的冰冷荒芜,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那被皇兄“平衡术”几乎浇灭的复仇火焰,再次顽强地燃烧起来,而且,烧得更加沉静,更加决绝。
是的,真相就是真相。
皇兄可以为了朝局平衡而妥协,但他萧烬,身为人子,身为手握权柄的亲王,绝不能!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看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然后,慢慢握紧。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宣泄,而是凝聚了所有意志与力量的决断。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清然手中的油纸包上。
“你说得对。”萧烬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之前的死寂,重新注入了钢铁般的冷硬,“真相,不会改变。该死的人,也绝不能逍遥。”
他看向陆清然,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感激、认同,以及一种并肩作战的郑重:“皇兄不许明查,那我们就暗访。朝堂之路暂时被封,我们就走别的路。”
他的目光转向顾临风:“顾临风,你的官职还在,明面上的掩护,需要你。”
顾临风精神一振,立刻挺直嵴梁,拱手道:“臣,万死不辞!”
萧烬最后看向陆清然,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清然,你手中的线索,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突破口。”
陆清然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收好油纸包,眼神锐利如初升的朝阳,足以刺破一切迷雾。
“我会尽快分析出这纤维的来源。只要找到它的主人,就能找到昨夜的黑衣人,找到近期开启暗格的人,甚至……可能找到账册的线索!”
希望,并未熄灭。
它只是在权力的重压下,钻入了更深的暗处,以一种更加隐秘、也更加坚韧的方式,继续燃烧。
皇帝的平衡术,可以压制朝堂的纷争,却无法抹杀人们对真相的渴望,对冤屈的抗争。
陆清然的坚持,如同一盏风中的孤灯,虽微弱,却顽强地照亮了前路,也重新点燃了萧烬和顾临风心中几乎熄灭的火焰。
调查,并未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更危险的阴影下,悄然继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