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镇北王府书房,灯火通明。
萧烬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从玄云观带回的那本记名册,以及清风写下的丹方。他手里握着一枚刚从密室铁匣中取出的玉珏——那是三日前在整理玄诚遗物时发现的,藏在丹经封皮的夹层里,用油纸包裹得严实。
玉珏是上等的和田白玉,雕成双鱼戏水状,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癸未年七夕赠
柳郎惠存”
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而让萧烬彻夜难眠的是玉珏的质地——他认得这种玉。显德十八年,南疆进贡了一批和田玉料,其中最好的几块被父皇赏给了后宫。有一块白玉最为温润,父皇命匠人雕成了一对双鱼玉珏,一枚自留,一枚赏给了当时最得宠的刘贵妃。
刘贵妃。
萧烬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刘玉容,兵部侍郎刘启山之女,显德十六年入宫,因容貌倾城、精通音律,短短一年就从才人升至贵妃。父皇曾说她“解语如花”,在她宫中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萧烬记得,母后——当时的皇后——对刘贵妃始终冷淡。他那时年少,只以为是后宫争宠,现在想来……
他猛地睁开眼,取过记名册,翻到显德十九年那几页。册子上清楚地记录着:“九月十五,刘贵妃宫人至,赠东海珍珠一斛,求‘养颜丹’。”
“养颜丹”旁边,玄诚用朱笔小字备注:“实为清心丹改方,减砷霜半钱,加珍珠粉。”
继续往下翻,显德二十年三月:“刘贵妃亲至玄云观,奉香百两,言圣体欠安,求强效丹药。”
同年六月:“刘贵妃遣心腹宫女送金饼十枚,询丹药进度。”
萧烬的手指在“心腹宫女”四字上停顿。他想起清风描述的宫女特征:高髻,左鬓蝴蝶金簪,珍珠长坠耳环。
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边的书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厚厚一叠卷宗——那是他这几日命人暗中调阅的显德年间后宫档案。
翻到刘贵妃相关的记录。显德二十一年八月,刘贵妃宫中一名叫“翠蝶”的宫女因“失手打碎御赐琉璃盏”被杖责二十,调去浣衣局。但备注的小字显示,该宫女三日后“暴病身亡”。
萧烬的目光落在“翠蝶”这个名字上。蝴蝶金簪……是巧合吗?
他继续翻阅,找到刘贵妃的家族背景。刘玉容之父刘启山,显德十五年任兵部侍郎,显德二十一年升任兵部尚书。而其升迁的关键节点,正在显德十九年底——也就是刘贵妃开始频繁接触玄诚之后。
更有意思的是,刘启山的升迁奏折上,附议大臣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柳弘。
当时的吏部侍郎,如今的国舅,现冷宫柳皇后的亲兄长。
萧烬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取过另一份卷宗——柳弘的个人档案。柳弘,显德十五年进士,凭借其妹柳氏(后来的柳皇后)入主东宫而平步青云。显德十八年任吏部侍郎,显德二十一年兼任户部侍郎,显德二十二年先帝驾崩后,其妹成为皇后,他则一路升至户部尚书、内阁辅臣……
档案中夹着一张陈旧的画像,是显德二十年宫廷画师为百官绘制的朝服像。画像上的柳弘约三十许,相貌堂堂,眉宇间有几分书卷气,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野心。
萧烬盯着这张画像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迅速翻回刘贵妃的卷宗。其中有一页记录着刘贵妃入宫前的经历:其母早逝,少时曾寄居舅父家中,在京郊别院长大。而其舅父的宅邸,恰与柳家祖宅相邻。
邻居住,年少相识。
萧烬的心沉下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他重新拿起那枚双鱼玉珏。“癸未年七夕赠”——癸未年是显德十六年,那年的七夕,刘玉容已经入宫半年。而“柳郎惠存”……
柳郎。
不是官称,不是敬语,是“郎”。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这样称呼。
窗外的梆子声响起,已是三更。萧烬却毫无睡意。他点燃了书房的每一盏灯,将所有的卷宗、记名册、丹方、玉珏铺满长案,开始拼凑那个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显德十六年,刘玉容入宫,迅速得宠。
同年,柳弘通过其妹柳氏(太子妃)的关系,开始接触玄诚道人。
显德十七年,玄诚献丹,先帝开始服用。
显德十八年,刘贵妃获赠双鱼玉珏中的一枚。
显德十九年,刘贵妃开始频繁接触玄诚,索要丹药。同年,其父刘启山在柳弘的举荐下升迁。
显德二十年,丹药开始明显加量。刘贵妃亲至玄云观。
显德二十一年,先帝病情加重。刘贵妃宫中宫女“翠蝶”死亡。
显德二十二年,先帝驾崩。玄诚“羽化”。刘贵妃在先帝驾崩后“悲痛过度”,于显德二十三年初“病逝”,追封“贤淑皇贵妃”。
而柳弘,在先帝驾崩、其妹成为皇后后,权势达到顶峰。
直到当今皇帝即位,柳皇后因柳弘案被打入冷宫,柳家失势。
萧烬的手指按在“病逝”两个字上。显德二十三年初,正是新帝登基、朝局未稳之时。一个先帝宠妃的“病逝”,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但如果……她不是病逝吗?
如果是灭口呢?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陆清然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参汤。看到满桌摊开的卷宗和萧烬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微微一怔,将参汤放在案边。
“王爷又是一夜未眠?”
萧烬没有回答,而是将那双鱼玉珏推到她面前:“你看这个。”
陆清然接过玉珏,仔细查看。当她看到背面的刻字时,眉头微蹙:“癸未年七夕……这是显德十六年。柳郎……柳弘?”
“刘贵妃送给柳弘的信物。”萧烬的声音沙哑,“他们之间,有私情。”
陆清然沉默片刻,走到长案前,快速浏览那些卷宗。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扫过关键信息,大脑飞速运转。
“所以,当年的情况可能是这样——”她缓缓开口,语气冷静如法医分析案情,“刘贵妃与柳弘年少相识,或有情愫。刘贵妃入宫得宠后,两人并未断联。柳弘通过其妹柳氏(当时的太子妃)的关系,接触玄诚道人,开始布局。”
“刘贵妃在宫中作为内应,一方面获取先帝信任,一方面借求药之名与玄诚建立联系。玄诚炼制的丹药,通过刘贵妃之手送入宫中,或者至少,在她的掩护下送入。”
“而柳弘,则利用这个机会,一方面控制先帝健康,为其妹和太子铺路;一方面通过刘贵妃之父刘启山在兵部的职位,以及自己吏部、户部的权力,构建势力网络。”
她抬起头,看向萧烬:“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丹药的剂量和配方变化,能如此精准地对应先帝的病情发展——因为有刘贵妃这个‘内线’随时反馈情况。也能解释,为什么玄诚记录中,刘贵妃索要的丹药总是‘恰到好处’。”
萧烬缓缓点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还有一件事。显德二十三年,刘贵妃‘病逝’。而就在那一年,柳弘将刘启山调离兵部,明升暗降,去了工部做闲职。刘家从此淡出朝堂。”
“灭口,并清除痕迹。”陆清然接话,“刘贵妃完成了她的‘使命’,也就没有了价值。而她的家族,知情太多,也必须被边缘化。”
书房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花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萧烬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深渊传来:“父皇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最宠爱的妃子,每天都在给他送毒药。也不知道,他视为心腹的臣子,早就和他的妃子勾结,要他的命。”
陆清然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任何安慰,在这种真相面前都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说:“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可以让他们付出代价。”
萧烬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痛苦化为凛冽的杀意:“是的。代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皇宫方向。夜色中的皇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在那深处,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柳弘已经打入死牢’。”萧烬的声音冷如寒铁,“刘贵妃虽死,但刘家还有人。玄诚已死,但他的弟子清风还在。冯太监……应该也还活着。”
他转身,看向陆清然:“我们手里的证据,够了吗?”
陆清然走到长案前,清点那些物证:先帝遗发的检验报告、丹药残渣的样本、玄诚的记名册、清风的丹方证词、刘贵妃与柳弘私情的玉珏……
“从科学证据和物证链角度,已经足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闭环。”她顿了顿,“但要从律法和朝堂角度定罪,特别是涉及先帝和宫廷秘闻,还需要更谨慎。而且——”
她看向萧烬:“我们还要考虑当前朝局的平衡。柳家虽然失势,但其余党仍在。刘家虽然边缘化,但在军中仍有旧部。更关键的是,现在宫中……”
她没有说完,但萧烬明白她的意思。
现在的宫中,新立皇后温若梦是左相之女,背后是太后一系的势力。而太后,在先帝晚年时,是否知情?是否默许?甚至……是否参与?
“温若梦的父亲温慎行,在显德年间任礼部侍郎,与柳弘并无明显往来。”萧烬走回案前,翻出一份卷宗,“但他与刘启山是同年进士,有同窗之谊。而且,温若梦入主中宫后,温慎行迅速升任左相,这其中……”
他没有说下去,但陆清然已经明白了。
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要亮了。
萧烬将所有的证据小心收好,锁进特制的铁匣中。
“今日,本王要入宫一趟。”他说,“去见见那位在冷宫中的柳废后。也许她能告诉我们更多。”
陆清然点头:“我继续整理证据链,同时照顾清风。另外,柳溪庄那边……”
“已经派人去了。”萧烬说,“三日内会有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意。
这条路很难,很险,但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可能。
真相必须大白。
冤屈必须昭雪。
无论挡在前面的是什么人,什么势力。
(第34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