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青山村的旅程,沉默得可怕。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哐当作响,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水和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
陆建国靠窗坐着,脸一直朝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其中。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掠过站台灯光时,才能看清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彻底失去光彩、如同死水般的眼睛。
李桂兰紧紧挨着他,手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微弱的温暖。她自己的眼眶也是红肿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担忧,时不时抬眼看看儿子。
陆远坐在对面,身体疲惫,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清醒和亢奋的状态。省城那一幕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父亲崩溃的泪水,母亲无助的哭泣,陆翰渊的冷漠,周淑芬的尖酸,陆志华的虚伪,散落的钞票,士兵的“护送”,路人的目光,以及自己那石破天惊的誓言……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巨大的、充满屈辱和恨意的画卷,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他知道,从他们被扫地出门的那一刻起,过去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死了。无论是父亲对血缘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还是他自己对于“公平认亲”的幼稚期待,都在那扇铁门关闭的瞬间,灰飞烟灭。
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仇恨,和一条必须用实力和成就铺就的、通往复仇和尊严的道路。
火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县城。又换乘颠簸的班车,在晨雾弥漫中回到公社,再坐上王铁柱赶来接他们的驴车。一路上,陆建国始终沉默,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当熟悉的青山村轮廓在晨曦中显现,那低矮的土坯房,袅袅的炊烟,以及早起村民熟悉的乡音传来时,李桂兰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这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遭受屈辱后唯一可以舔舐伤口的巢穴。
王铁柱看出气氛不对,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赶着车。
到家了。
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破旧的木门,院子里的一切依旧,自留地里的蔬菜在空间泉水的滋养下翠绿欲滴,几只母鸡在角落里踱步。但与离开时那份带着期盼的紧张不同,此刻归来的,只有一身洗刷不掉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愤。
陆建国挣脱了陆远和李桂兰的搀扶,他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走向他和李桂兰住的那间正屋。
“建国……”李桂兰担忧地唤了一声。
陆建国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他走到门口,伸手推开门,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哐当。”
并不响亮的关门声,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李桂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想上前,却被陆远轻轻拉住。
“娘,让爹自己待会儿。”陆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需要时间。”
李桂兰看着儿子沉稳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只是那担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陆远将母亲扶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又去灶间烧了热水,给母亲倒了一碗。他自己则站在院子里,望着父亲紧闭的房门,眼神深邃。
他知道,父亲此刻正在经历一场灵魂深处的风暴。半生信仰的崩塌(对陆德贵王氏所谓的“父母之恩”),刚刚建立的、对亲生父母微薄希望的彻底粉碎,连同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尊严的被践踏……所有这些,都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疯狂地撕扯着他。
这是一场炼狱般的煎熬。要么在沉默中彻底沉沦,要么在毁灭中淬火重生。
陆远相信,他的父亲,是后者。
一天一夜。
整整二十四小时,那扇门没有打开过。
李桂兰几次端着饭菜想去敲门,都被陆远阻止了。他只是按时将饭菜和水放在门口,轻轻敲一下门,然后离开。他相信父亲需要这绝对安静的空间,去消化,去挣扎,去重塑。
村里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想来打听省城见闻,都被陆远和王铁柱挡在了外面。合作社的事情,陆远也暂时交给了王铁柱和二柱子打理。
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等待的氛围中。
第二天,天色再次微亮。
陆远和李桂兰几乎同时醒来,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陆建国走了出来。
依旧是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因为一天的蜷缩和未曾更换,显得有些褶皱。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眼窝深陷,胡茬冒了出来,看上去比去省城前更加清瘦。
但是,他的眼神,变了。
之前那种浑浊、痛苦、绝望的死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被烈火煅烧过的岩石般的坚定与冷硬。那里面没有了彷徨,没有了软弱,只剩下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直面未来的决绝。
他的背,挺得笔直,甚至比受伤前还要挺直。那条残腿似乎也不再是拖累,而是成为一种磨砺的印记。
他看向守在院中、一脸担忧的妻子和儿子,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缓缓走到陆远面前,抬起手,重重地拍在儿子的肩膀上。那手掌,粗糙,却稳定而有力。
他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锤打出来:
“小远,爹想通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熟悉的院落,扫过妻子憔悴却坚毅的脸,最终定格在儿子那双与他此刻一般无二、充满力量的眼睛上。
“往后,咱就为自己活!”
“为信咱的乡亲活!”
“为咱脚下这片土地活!”
“那些黑心肝的,不配当爹娘!那些瞧不起咱的,终有一天,咱要让他们仰起头都够不着!”
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怨天尤人的悲愤,只有这最朴实、却也最坚定的宣言。
这一刻,陆远知道,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被亲情伤透了心的父亲陆建国,已经死了。
从省城那场屈辱的烈火中,涅盘重生的,是一个卸下所有枷锁、内心只剩下守护与反击的战士!
李桂兰听着丈夫的话,看着他那从未有过的、充满力量的眼神,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充满希望的泪水。她知道,她的建国,真的挺过来了!
陆远感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力量,看着他那双重燃火焰的眼睛,心中激荡澎湃。他重重地点头,声音铿锵:
“好!爹!咱们一起,活出个人样来!让所有瞧不起咱的人,后悔莫及!”
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小院,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照亮了这父子二人眼中,那同样坚定、同样不屈、同样要将这天地搅个天翻地覆的熊熊火焰!
化悲愤为力量。淬火,已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