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宾馆套房的，又是如何坐进自己的专车里的。车窗外的吕州夜景流光溢彩，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器，但这一切落在他眼中，却只剩下模糊的光斑和冰冷的疏离感。他靠在柔软的后座椅背上，紧闭着双眼，试图驱散脑海中赵立春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面容，以及自己那近乎屈辱的妥协。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司机从后视镜中警见书记异常疲惫和凝重的神色，识趣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车开得愈发平稳。
高育良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海啸。理智告诉他，在梁群峰病倒、赵立春权势熏天的现实下，他刚才的选择是唯一“明智”的，是保全大局、避免更坏结果的政治智慧。他保住了吕州表面的稳定，或许也保住了祁同伟的政治生命甚至人身安全，更让那个叫高小琴的无辜女子得以脱离漩涡。代价，仅仅是停止对一桩已经揭露了大部分事实的案件的“过度”深挖，让某些可能存在于更高层面的阴影继续隐藏在黑暗中。
这交易，看似“划算”。但情感和信仰却在疯狂地嘶吼、抗议!他是高育良!是那个在法学讲堂上引经据典、教导学生要信仰法律、坚守程序正义的高教授!是那个在吕州政法委书记任上，力图打造法治清明之地的高书记!如今，他却亲手与权力做了一场交易，用法律的止步，换取了暂时的安宁。这无异于对自己半生信仰的背叛和玷污!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偶，外表光鲜，内里却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车载电话上。那个加密的号码，他烂熟于心。该如何对祁同伟说，告诉那个像一柄出鞘利剑、宁折不弯的学生，为了所谓的“大局”，我们不得不收剑入鞘，甚至.……….要向阴影低头?
他几乎能想象到祁同伟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那锐利的眼神会如何由惊愕转为愤怒，再由愤怒化为冰冷的失望，甚至...是鄙夷。
这个电话，比他面对赵立春时更加艰难。
林城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祁同伟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松树，心神不宁。王浩刚刚汇报，省里赵立春省长抵达吕州调研，并单独与高育良书记进行了“深入交谈”。虽然具体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了解高育良，欣赏他的学识、原则和风骨。但在绝对权力的重压之下，原则还能坚持多久?尤其是在失去了梁群峰书记这座最有力靠山的情况下。他并不畏惧赵立春的直接压力，大不了豁出这身警服和前途，他也要把案子办成铁案。但他担心的是高育良。他担心老师会在那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重压之下，被迫做出违背本心的抉择。那对高育良而言，将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就在这时，他桌面那部极少响起的红色加密电话，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震动。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看着那不断闪烁的指示灯，仿佛看到了电话那头高育良沉重而疲惫的面容。他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面对某种残酷真相的勇气，然后，才伸手拿起了听筒。
“老师。”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得让祁同伟几乎能听到对方压抑的呼吸声。
“….同伟。”终于，高育良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极力掩饰却依旧无法完全消除的沙哑和疲惫，“………….还没休息?
还有些后续材料需要整理。”祁同伟答道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省里...…..赵立春省长今天来了吕州。”高育良的声音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们……谈到了林城的案子。”
祁同伟握紧了听筒，指节微微发白
“省长......很关心吕州的稳定和发展大局高育良斟酌着词句，语气艰涩，“他认为，林城的案子，影响很大，应该.…...尽快妥善处理，消除负面影响，以便....集中精力抓经济，保稳定。
祁同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听懂了高育良话语里那未尽的意味。
老师的意见是?”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高育良在电话那头仿佛叹了口气，又仿佛只是疲惫的呼吸。“同伟啊...….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梁书记病重，省里的情况….....很复杂。继续深挖下去，阻力会越来越大，甚至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对吕州，对..….我们个人，都不是最佳选择。”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稍微清晰了一些:“我的意思是，林城分公司的问题，证据确凿，依法严肃处理，该追究的责任追究到底，给林城百姓一个明确的交代，但是......至于其他方面，一些可能存在的暂时难以查证或者牵扯过广的线索.…是不是.…可以暂时告一段落?适可而止，也是一种智慧和担当。
终于说出来了。高育良感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反应，是愤怒的质问?是冰冷的沉默?还是…….理解的无奈?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祁同伟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窗外城市的噪音，办公室钟表的滴答声，似乎都消失了。他的脑海中，闪过民工们拿到血汗钱时激动流泪的画面，闪过帝豪娱乐城那本记录着肮脏交易的账本，，闪过吴天宝交代时那惶恐又带着一丝侥幸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高小琴那双带着惊恐与倔强的眼眸上。
停止?告一段落?
在即将触及更深层黑暗、可能揭开更大黑幕的前夜?在那些受害者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时候?在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和决心，甚至不惜与强大势力正面碰撞之后?
一种混杂着巨大失望、荒谬感和熊熊怒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想对着电话怒吼，想质问高育良，难道我们坚守的法律和正义，在权力面前就如此不堪一击吗?难道那些受害者的冤屈，就活该被“大局”二字轻飘飘地掩盖吗?!然而，势当他听到电话那头高育良那无法掩饰的、沉重的呼吸声，当他想起老师此刻可能承受的内疚与压力，那冲到嘴边的质问，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了解高育良。若非迫不得已，若非压力到了极限，以老师的风骨，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投降，这是一种在绝境中，试图保全最后阵地和人员的......悲凉策略
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
良久，祁同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幽谷:“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反对”，只是说“明白了”。
高育良在电话那头，听到这句听不出喜怒的回应，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充满了愧疚与无力。“同伟.….委屈你了。有些事情..非我所愿，但.…形势比人强。
“老师不必多说。”祁同伟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维护稳定，顾全大局，是应该的。林城这边我会.....依法依规，处理好后续。
他刻意强调了“依法依规”四个字，像是在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好..….好……”高育良喃喃道，他知道这道裂痕，或许已经产生，难以弥补了。“那个......高小琴，赵省长也提到了，那边承诺，不会再有人打扰她。你..….可以放心。
“谢谢老师。”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果没什么其他指示，学生就先挂了，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好，你.….早点休息。”高育良颓然地放下了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祁同伟缓缓将电话放回座机。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眼中仿佛有风暴在汇聚，又仿佛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知道，来自顶层的、最强大的压力，已经通过高育良，传递到了他的身上。这场他发起的、寄托了无数期望的斗争，在即将触及核心的时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冬夜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冰冷。
他看着楼下那棵在寒风中依日挺立的松树眼神由最初的悲凉、愤怒，逐渐变得冰冷坚硬，最后，凝聚成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依法依规.....处理好后续.......”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对高育良的承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是的，他会“依法依规”。他会“处理好”林城分公司这个“弃子”。但，这绝不意味着结束!
赵立春以为抛出林城分公司这个诱饵，就能让他祁同伟满足?就能让所有的黑暗继续隐藏?
做梦!他祁同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适可而止”这四个字!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失去的，只是明面上继续高歌猛进的机会。但他手中，还握着铁一般的证据，还掌握着那些指向更高层面的线索!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正面强攻受阻，那就迂回包抄。
这场斗争，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转入了更深的、更隐蔽的地下。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王浩的专线，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王浩，通知下去，按照最终方案执行。所有明面上的调查，从即刻起，……暂缓但该固定的证据，一份不能少!该控制的证人，一个不能放!另外......启动暗线’计划。”
电话那头的王浩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肃然应道:“是!祁局!”
祁同伟放下电话，重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如同最幽深的寒潭。
泰山压顶，或许能压弯枝干，却压不垮深植于地的根系，更磨不灭那渴望破土而出、刺破黑暗的萌芽。君子之约?那只是权力者维护体面的遮羞布。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拿出加密手机，调出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属于张桐的号码，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
“风紧，暂避，待命.”
信息发出，他删除了记录。然后，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慧龙集团与境外空壳公司资金往来的绝密分析报告，锁进了身后那只有他自己才能打开的保险柜最底层。
那里，荩榜还沉睡着其他一些，暂时不能见光但终有一日必将重见天日的东西
夜，还很长。而蛰伏于暗处的猎手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