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的生日家宴简单而温馨。没有外人，只有李坤夫妇、李丽和祁同伟。饭桌上，李坤破例喝了小半杯红酒，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席间没有谈论任何工作，只是聊聊家常，问问祁同伟父母的身体，说说京城春天的变化。
饭后，李坤照例把祁同伟叫到书房。这次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幅“实事求是”的字前，背对着祁同伟，缓缓道：“汉东驻京办那个座谈会，规格不低。除了你们这些在京干部，省里分管经济的副省长、发改委主任也要来。周家老爷子虽然不在了，但周晓阳的父亲会作为‘乡贤代表’出席。陈家的长辈应该也会露面。”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知道重点在后面。
李坤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个舞台，也是个考场。对你是，对他们也是。有些人，总觉得自己盘踞一方，树大根深，手眼通天。在外面碰了壁，就想回到‘自留地’里，用乡土人情、长辈权威再来压一压，试一试。”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同伟，你知道什么是‘势’吗？”
祁同伟思索片刻，答道：“大势所趋，民心所向？”
“不错。”李坤点点头，“个人再强，拗不过大势。现在的大势是什么？是全面从严治党，是全面依法治国，是推动高质量发展、促进共同富裕。任何人，任何家族，如果逆势而行，甚至还想用老一套来绑架地方发展、干扰国家政策，那就是螳臂当车。”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这次座谈会，你不用刻意去争什么，也不用怕他们摆什么阵仗。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堂堂正正，把你在发改委做的、想的，关于区域协调发展、关于支持欠发达地区尤其是革命老区、关于绿色生态发展的思路和案例，实事求是地讲出来。不要回避矛盾，也不要夸大其词。就讲事实，讲道理，讲你怎么理解中央精神和国家政策在基层的落地。”
祁同伟心中了然。这是要他“以正合”，用阳谋对阴谋，用工作实绩和对政策的深刻理解，来应对对方可能使出的各种盘外招。
“我明白了，李叔叔。”
“嗯。”李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记住，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变化，已经开始，只是很多人还沉浸在旧梦里。这次座谈会，或许就是敲醒他们的钟声。”
从李家出来，祁同伟感到肩上的压力轻了许多，但心中的战意却更加昂扬。李坤的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也指明了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祁同伟认真准备了座谈会的发言材料。他没有刻意针对谁，只是系统地梳理了国家近年来在区域政策上的重大调整和成效，结合自己亲身参与的“北电南送”协调、玉龙段问题处置、革命老区政策设计等案例，深入浅出地阐述了“全国一盘棋”、“绿色发展”、“共同富裕”等理念在实践中的挑战和突破。材料扎实，案例生动，既有高度，又接地气。
座谈会当天，汉东驻京办的会议厅布置得庄重而亲切。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人。一端是省里的领导，另一端是在京的各界“成功人士”，中间则是在京工作的党政干部和部分专家学者。
祁同伟的位置被安排在干部席比较靠前的地方。他进场时，能感觉到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周晓阳坐在对面的“乡贤”席上，旁边是一位与他容貌有几分相似、气度更为沉凝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他父亲周广林。陈帆也在，和他父亲陈柏年坐在一起。王哲、吴律师等人也赫然在座。这些人形成了一个隐约的圈子，气场强大，与干部席这边略显拘谨的气氛形成对比。
省领导做了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强调了家乡对游子的牵挂，希望大家常回家看看，为家乡发展建言献策，投资兴业。
接着，便进入自由发言环节。起初的发言都比较温和，无非是表达对家乡的思念，对省里工作的肯定，提出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议。
轮到一个满头银发、被称为“赵老”的退休老干部发言时，气氛开始发生变化。赵老德高望重，说话直率：“……家乡要发展，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支持。但是，发展不能只盯着Gdp，不能只想着大项目。我听说，最近省里有些同志，为了争项目、拉投资，什么条件都敢答应，什么底线都敢突破！这样搞下去，环境破坏了，老百姓怨声载道，就算经济数字上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我们汉东人干的事吗？！”
这话掷地有声，不少干部频频点头。周广林和陈柏年的脸色却微微一沉。
赵老说完，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周广林那边，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啊，我们有些年轻人，在北京、在上海，是做出了一点成绩。但不要把外面一些不好的风气带回家乡！更不要仗着有点关系，就对家乡的事情指手画脚，甚至想搞什么利益输送！汉东是革命老区，有光荣传统，容不得这些歪风邪气！”
这话针对性就更强了。会议厅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凝滞。
周晓阳脸色难看，他父亲周广林却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仿佛赵老说的不是他们。
这时，主持会议的驻京办主任连忙打圆场：“赵老关心家乡，一片赤诚！说得非常好！下面，我们请国家发改委的祁同伟同志发言。同伟同志是我们汉东的骄傲，年轻有为，在宏观政策部门工作，对区域发展有很多深刻的见解。大家欢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祁同伟身上。周晓阳、陈帆等人更是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警惕，也有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祁同伟从容起身，走到发言席。他没有看稿子，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乡贤，各位同仁。非常荣幸能有这个机会，向家乡的领导和长辈们汇报一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思考和体会。”他开场谦逊有礼。
“我所在的部门，主要负责区域政策的研究和协调。在工作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们国家幅员辽阔，各地区发展基础、资源禀赋、历史负担差异很大。中央制定政策，必须统筹兼顾，既要考虑效率，也要注重公平；既要鼓励条件好的地区率先发展，也要大力支持像我们汉东这样的革命老区、欠发达地区加快赶上来。”
他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但是，支持不是简单的给钱给项目。我总结了几点体会，可能也是我们汉东在发展过程中需要注意的。”
“第一，发展必须坚守底线。这个底线，包括生态红线、安全红线、法律红线。”他举了玉龙段的例子，“我在工作中接触到一些案例，个别地区为了短期利益，在重大项目上忽视生态风险，甚至弄虚作假，最终酿成严重后果，项目被永久叫停，相关责任人被严肃查处。这样的发展，是饮鸩止渴，是对历史和人民的犯罪。我们汉东生态环境优美，这是最宝贵的财富，决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一时的发展。”
周广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陈柏年则眯起了眼睛。
“第二，发展必须依靠创新和内生动力。”祁同伟继续道，“不能总是盯着传统的资源开发、重化工业，或者指望别人来投资几个大项目。要结合自身优势，培育特色产业，发展绿色经济、数字经济。比如，我们汉东有些地方的特色农产品、中药材、旅游资源，大有文章可做。关键是要搭建好平台，优化营商环境，让本地企业、本土人才有施展的空间，让市场活力真正迸发出来，而不是靠少数人‘跑部钱进’、搞关系拿项目。”
这话隐隐指向了某些人依赖关系网和特殊渠道获取资源的做法。
“第三，发展必须惠及全民，促进共同富裕。”祁同伟语气变得恳切，“我们汉东是革命老区，很多地方群众为革命做出过巨大牺牲。今天发展经济，必须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老区人民。在政策设计上，要更多地向基层倾斜，向民生领域倾斜，解决好就业、教育、医疗、养老等群众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而不是让财富和机会集中在少数人、少数地区手里。”
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认为，汉东的未来，不在于争到多少个‘天字号’项目，而在于能否走出一条符合中央精神、切合汉东实际、得到人民群众拥护的高质量发展新路。这条路，可能需要我们摒弃一些旧的思维定势和路径依赖，可能需要我们克服更多的困难和挑战，但这条路，一定是光明的、可持续的。”
“我的发言完了，不当之处，请各位领导、各位长辈批评指正。”祁同伟微微鞠躬，走下发言席。
会议厅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干部席这边，掌声尤为热烈。祁同伟的发言，没有空话套话，句句说在点子上，既符合中央政策导向，又切中汉东发展的要害，更隐隐回应了赵老之前的担忧，为在场的许多干部和正直人士说出了心里话。
周广林也鼓着掌，脸上笑容依旧，但眼神却深邃了许多。陈柏年则面无表情。周晓阳、陈帆等人脸色阴郁，他们听出来了，祁同伟这番话，几乎是把他们以及他们背后那套“玩法”的路给堵死了。
接下来的发言，似乎都笼罩在祁同伟刚才那番话的影响之下。不少干部和学者发言时，都不自觉地引用或呼应了祁同伟的观点。周晓阳几次想开口，都被他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座谈会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会后是简餐。祁同伟被几位省里的领导和老同志围住，详细询问一些政策细节和外地经验。
周广林端着酒杯，带着周晓阳走了过来。
“同伟同志，讲得很好啊！”周广林笑容满面，主动与祁同伟碰杯，“不愧是部委的干部，站得高，看得远，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周叔叔过奖了，只是一点个人浅见。”祁同伟客气回应。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周广林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理论和实践有时候是两回事。汉东情况复杂，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步子太大，反而容易出问题。还是要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稳妥推进。”
这是在“点拨”他，也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祁同伟笑了笑：“周叔叔说得对，稳妥很重要。但我觉得，最大的稳妥，就是按中央的决策部署办，按法律法规办，按人民群众的意愿办。只要坚持这几点，步子再大，也稳当。”
他这话绵里藏针，直接顶了回去。
周广林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笑了：“好，好！有原则！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说完，他深深看了祁同伟一眼，带着脸色铁青的周晓阳离开了。
陈柏年也过来打了个招呼，态度不冷不热，但眼神中的审视和疏离显而易见。
祁同伟知道，经过今天这次“正面亮相”，他与周、陈两家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表面化了。
回去的路上，他接到了刘建的电话。刘建声音有些激动：“同伟，你今天太牛了！你发言的时候，我看见周晓阳他爸脸都绿了！还有那个陈柏年，也坐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你讲完以后，好几个本来想替他们说话的人，都不敢吭声了！”
祁同伟平静道：“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不只是说话！”刘建压低声音，“我听说，座谈会一结束，省里那位副省长就把发改委主任叫过去了，好像是要重新评估几个之前争议很大的项目，据说都跟周家、陈家有点关系！同伟，你这把火，点得太是时候了！”
祁同伟心中了然。看来，省里高层也并非铁板一块，或许早就对周、陈等家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过大有所忌惮，自己今天的发言，恰好给了他们一个调整和切割的契机。
这就是李坤所说的“势”吧。大势所趋，顺之者昌。
几天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中央纪委发布消息，汉东省原政协副主席（已退休）周广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同时，陈柏年担任董事长的某大型国企，也被审计部门进驻，开展全面审计。
消息一出，京城与汉东相关的圈子一片哗然。周晓阳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陈帆也低调了许多，据说被他父亲紧急送出国“考察项目”去了。
王哲、吴律师等人更是噤若寒蝉，见到祁同伟都绕着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前提是，你行的端，坐的正。
祁同伟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长安街，心中并无太多快意。他知道，打掉一两个“衙内”，清算一两个家族，只是治标。真正要改变的，是那种扭曲的政商关系，是那种“权大于法”、“关系通吃”的潜规则生态。
路还很长。
手机响了，是李丽：“晚上来家里吃饭？我爸说，给你庆功。”
祁同伟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