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时,管家陆福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惊喜,小心翼翼地敲开了书房门。
“二老爷!好事,天大的好事!”陆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好事?”陆弘文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管家,“现在还能有什么好事?!”他几乎以为管家是在嘲讽他。
“是真的,老爷!”陆福连忙躬身,快速回禀,“城东的‘永丰粮行’,城南的‘利民铁坊’,还有‘通达车马行’……好几家顶顶有名、背景干净、从来只做正经生意的大商号,今天都派人递了帖子,说是……说是仰慕咱们侯府满门忠烈,钦佩世子爷为国出征,愿意以成本价,不,甚至是略低于市价的价格,为咱们提供第一批粮草军械!只求能略尽绵力,为前线将士鼓劲!”
陆弘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抢过管家手中的名帖和样品清单,手指都有些发抖。他反复看了几遍,又命人将送来的米样、铁器样品拿进来,亲自查验。
只见那米粒颗颗饱满,晶莹剔透,是新收的上等粟米;那铁锭敲击之声清脆,打造的箭簇寒光闪闪,韧性与硬度都属上乘。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优质货色!
巨大的反差让陆弘文一时有些懵了。前一刻还在地狱边缘挣扎,下一刻仿佛就被拉回了人间。他贪婪地抚摸着那些优质的样品,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用这些货,利润确实比之前和钱不多约定的薄了许多,几乎没什么油水可捞。但是……
——但是,若能如期将这批扎扎实实的优质军需送去前线,他在母亲面前就是办事得力、顾全大局的好儿子;在族人眼中,就是支撑门庭、辅佐侄儿的贤叔父;在外人看来,靖远侯府二房也是深明大义,无人能再指责他半句!这名声,这脸面,可是实实在在的!
——况且,只要把这桩差事漂漂亮亮地办成了,取得了信任,日后还怕没有捞钱的机会吗?秦王那边……想必也能理解他的“权宜之计”吧?毕竟,先把眼前的危机渡过再说。
贪念、对名声的渴望、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最终交织在一起,压倒了那点对利润的惋惜。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了惯常的、略带矜持的笑容,对管家吩咐道:“既然这几家商号如此深明大义,我靖远侯府也不能辜负了他们的爱国之心。去,回复他们,契约……我们签了!务必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最好的货品送来!”
“是,老爷!”陆福欢天喜地地去了。
陆弘文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开始暗自得意起来,觉得自己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还为自己搏了个好名声。他哪里能想到,他自以为是绝处逢生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签下契约、满心以为可以借此摆脱困境并沾沾自喜的那些“清白商号”,它们背后若隐若现、执棋落子的,正是他绝对想不到,也永远不敢去想的——那位风华绝代、手段莫测的华阳长公主,萧玉镜。
他这只自以为聪明的螳螂,早已落在了黄雀冷静的注视之下,他的一切挣扎与算计,都不过是在对方早已铺好的棋局上,按部就班地行走罢了。
皇宫,御书房。
金兽吐香,龙涎的清冷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萧景琰将一份密奏递给一旁的萧玉镜,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皇妹瞧瞧,你这‘民间义商’的法子,倒是真管用。陆弘文那个蠢货,签了曹家的契书,还自以为得了便宜。秦王这次,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玉镜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纸上关于陆弘文近况的详细记录——那场精准的“山匪”劫掠,那场蹊跷的仓库大火,以及钱不多的反咬一口,还有最终曹家商号的“雪中送炭”。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随即将密奏置于案上,淡淡道:
“皇兄谬赞。不过是略施小计,总不能真让前线将士挨饿受冻,让忠良之后被自家人背后捅刀。”
萧景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烛光在她精致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深不见底。他忽然问道:
“你为何如此帮陆沉舟?可是……因为他与谢玄交好?”
萧玉镜执壶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壶嘴倾泻出的水线依旧平稳,随即恢复自然。她将一盏刚沏好的、热气氤氲的雨前龙井推到萧景琰面前,抬眸,眼中是一片清冽的坦然,如同山间未被沾染的寒泉:
“皇兄,我帮的是大晏的将士,是边关的百姓,是朝堂的安稳。至于陆沉舟是谁的人,与我何干?”
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的心,早已不再为任何人所动了。”
萧景琰凝视她片刻,仿佛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沉寂的湖面,深不见底。终是欣慰地笑了笑,接过茶盏:
“好,是皇兄失言了。”
他抿了口清冽的茶汤,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三日后,陆沉舟大军开拔,朕与你,一同去城楼送行。”
“是,皇兄。”
萧玉镜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茶水之上,澄澈的茶汤里,几片嫩绿的茶叶缓缓沉底。不再为任何人所动么? 或许吧。只是,当那日在大殿外,与那道清冷目光遥遥相接时,那瞬间不受控制的心弦悸动,又是为何?
她不知道,也不愿深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可她的归处,从来不在那看似清冷,实则混沌难明的方寸之间。
短暂的沉默后,萧玉镜再次抬眼,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存在。
“皇兄,陆沉舟此去,明面上执掌帅印,固然能稳定军心。但雁门关情势复杂,突厥狡诈,秦王及其党羽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难保不会暗中使绊子。我们需有一双更隐蔽的眼睛,一把更灵活的刀,在暗处助他,亦在暗处……监视一切。”
萧景琰放下茶盏,神色凝重起来:
“皇妹的意思是?”
“沈孤月。”
萧玉镜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孤月?”
萧景琰微微挑眉,
“他虽是你朱阙台的人,但亦是朕亲封的镇北将军,有正式的官身和军职,如何能行暗中之事?”
“正因他有‘镇北将军’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更方便行事。”
萧玉镜条理清晰地分析,
“他可明面上以‘巡边’、‘协防’或‘押运后续物资’为由,率少量精锐前往北境。一旦抵达,便可脱离大队,凭借其过往在北境经营的情报网络和刺客手段,潜入暗处。”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边境舆图前,指尖划过雁门关外的连绵山峦:
“他可以在陆沉舟需要时,成为刺向突厥心脏的匕首,侦查敌情,清除敌方哨探甚至将领;也可以在发现军中异动、有人通敌或阳奉阴违时,先斩后奏,为陆沉舟扫清障碍。他是我们在北境阴影中的手臂,既能辅助,亦是威慑。”
萧景琰看着舆图,又看向目光灼灼、谋算深远的皇妹,眼中闪过激赏。他深知沈孤月对玉镜的绝对忠诚和能力,此计确是老成谋国之举。
“好!就依皇妹所言。”
萧景琰当即拍板,
“朕会密旨一道,授予沈孤月临机专断之权,令他明面上受陆沉舟节制,实则暗中行事,直接对你我负责。”
“皇兄圣明。”
萧玉镜微微颔首。有沈孤月这步暗棋先于大军出发,潜入北境,她对雁门关之战的担忧,总算减轻了几分。这棋盘上的博弈,从来不止于明面的兵马调动,更深藏在无人可见的阴影之下。而她和皇兄,必须掌控这光与影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