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如同浸了墨的宣纸,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程峰站在省厅法医实验室的窗前,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尽,他却浑然不觉。这是2010年1月8日,距离三号井发现四具白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案件的侦破却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他转身看向实验台前那个专注的身影,林殊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屏幕上投射出的骨骼微观图像,宛如一幅幅神秘的星图。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化学试剂特有的气味,各种精密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离心机正在高速旋转,发出持续的嗡鸣;质谱仪的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恒温箱的数字显示屏上,温度读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在这些精密仪器之间,散落着各种骨骼样本和检测报告,整个实验室就像是一个专门解读死亡密码的圣殿。
有新的发现吗?程峰走到实验台旁,双手抱胸,目光紧盯着屏幕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另一组样本放在载物台上。她的动作精准而熟练,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仪器。实验台上摆满了各种检测设备,旁边放着一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盐场检修日记录,纸张边缘已经发毛,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日期和数据,还有一些用红笔圈出的重点标记。
让我给你看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林殊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屏幕上的图像逐渐清晰,显示出骨骼表面盐渍结晶的层理结构。这些盐渍就像是树的年轮,记录着尸体在盐井中的每一个阶段。每一层结晶的厚度、密度、成分,都在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她指着屏幕上那些层次分明的结晶纹路,语气笃定:通过分析这些盐渍层理的结构,结合骨髓腔中残留的尸蜡成分,我可以精确推算出每个人的死亡时间。你看这里——
林殊调出一组数据图表,线条在屏幕上起伏波动:王强死于2008年6月12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刘建军是2008年10月18日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孙刚是2009年3月25日下午两点到四点,张宏是2009年9月10日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每一个日期,都恰好是盐场当月的检修日,而且时间都在正常工作时段内。
程峰拿起那本检修日记录,快速翻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锐利,手指无意识地在记录本上敲击着。每一个死亡日期,都与记录上的检修日完美对应,就像是一首精心编排的死亡交响曲。这个发现让他的后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对盐场的运作规律了如指掌。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程峰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凶手不仅熟悉盐井的操作规程,还能精准掌握受害者的检修时间。他甚至可能参与了排班调度,或者对盐场的运作规律了如指掌。
林殊点了点头,调出另一组数据:还有一个关键点。盐场的盐水浓度会随着季节有细微波动,春季融雪时浓度会略微下降,夏季蒸发强烈时浓度升高,这些波动就像密码一样,被刻在了骨骼上。通过分析这些,我可以确定,每个受害者都是在单独下井检修时遇害的。这说明凶手能够创造单人检修的条件,并且在检修日当天有充分的机会靠近井口。
程峰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李建国的身影。作为后勤主任,他完全有能力安排单人检修,也最清楚每个人的排班情况。但是,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那个沉默寡言的守井人老余。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老人,却总是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看看这个。林殊将张宏的骨骼样本放在特殊的成像仪下,除了盐渍,他的骨骼上还残留着微量井底淤泥特有的矿物质。这些矿物质只有在长期浸泡在井底的情况下才能附着得如此牢固。而且,从矿物质沉积的厚度来看,尸体应该是被直接抛入了井底最深处,而不是浅层。
程峰仔细端详着成像仪上的图像,那些细微的矿物结晶在放大后呈现出奇特的几何形状。这意味着凶手对井体结构非常熟悉,知道哪里是最佳的抛尸位置。
没错。林殊肯定地说,而且从骨骼受损情况来看,凶手的手法相当专业。每个人都是被一击致命,没有任何多余的伤痕。这说明凶手要么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要么就是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和练习。
她走到另一台仪器前,调出更多数据: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四名受害者的死亡时间都在月初或月末,这恰好是盐场最忙碌的时候,人员的流动也比较频繁。凶手显然很懂得利用这种环境来掩盖自己的行踪。
程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个冷血的杀手,更是个善于利用环境的高手。
可以这么说。林殊的表情严肃,而且从作案的间隔时间来看,凶手非常谨慎。每次作案后都会沉寂一段时间,像是在观察警方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待下一次最佳时机。
实验室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程峰站在仪器前,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案发以来的每一个细节。凶手的画像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熟悉盐场环境,懂得利用工作规律,手法专业老练,心理素质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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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1月10日,法医实验室的物证区内气氛更加凝重。林殊将3d扫描后的锁骨撬痕模型投射在大屏幕上,模型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弧形凹陷的边缘,细微的金属摩擦纹路在放大后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是一幅精密的工程图纸。
物证区的长桌上,摆放着从盐场带来的各类井用工具——扳手、管钳、撬棍、短柄钩子,每一件都被仔细编号,整齐排列。林殊正拿着这些工具,逐一与屏幕上的模型进行比对,她的眉头紧锁,显然还没有找到完全匹配的工具。
不行。林殊放下手中的短柄钩子,摇了摇头,这个钩子的弧度太小,与痕迹的接触面不吻合。而且钩尖的宽度也只有0.5厘米,比创口显示的0.8厘米要小得多。
她又拿起一根撬棍,在模型旁比对着:这个接触面又太宽了,边缘也没有这些细微的摩擦纹路。而且撬棍的材质太软,不可能在骨骼上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
程峰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赵磊正在旁边记录着比对结果,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物证区的灯光照在那些冰冷的工具上,反射出令人不安的金属光泽。
让我看看具体数据。林殊调出撬痕的尺寸测量结果,痕迹弧长3.5厘米,钩尖宽度0.8厘米,创口深度0.3厘米。从这些数据来看,应该是一把老式长柄打捞铁钩。这种铁钩专门用于打捞落井的工具或杂物,钩身长度通常在1.5米左右,在盐场的工具房里应该会有库存。
程峰立即转向赵磊:马上联系盐场,让李建国立即盘点工具房,重点检查老式长柄打捞铁钩的数量和使用情况。要快!
半小时后,赵磊拿着手机快步走回来,脸色凝重:程队,李建国说工具房里确实少了一把老式长柄铁钩。他说去年秋天盘点时还在,后来就没注意过,说是可能被工人弄丢了。而且他还说,这种老式铁钩现在很少使用,大多数工人都更习惯用新型的液压抓斗。
林殊立即在撬痕模型上标注出更多细节:你们看这些纵向纹路,这是铁钩长期使用后形成的特有磨损痕迹。凶手必须具有熟练使用这种铁钩的经验,否则不可能造成如此规整、力度均匀的痕迹。从创口的形态来看,凶手是在受害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背后突然发力的。
程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而且对这类工具的使用非常熟悉。
不仅如此。林殊补充道,从创口的角度和深度来看,凶手的身高应该在170到175厘米之间,右手发力。而且,他必须站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赵磊迅速记录下这些特征:这个身高范围在盐场工人中很常见,很难据此缩小范围。
但是结合其他线索,我们就可以排除很多人了。程峰的目光变得锐利,能够准确掌握检修时间,熟悉井体结构,擅长使用老式铁钩,身高在170到175之间......这些条件加在一起,应该能帮我们锁定目标了。
林殊继续分析着模型上的细节: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从创口的形态来看,凶手使用的力道相当精准,既足以致命,又没有造成过多的组织损伤。这说明他可能对人体结构有一定的了解,或者经过反复练习。
物证区的气氛越发凝重。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正在一步步逼近真相,而这个真相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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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早晨,盐场工具房内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盐混合的刺鼻气味。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货架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工具,有些已经生锈,有些沾满了盐渍,整个房间显得阴冷潮湿。李建国站在一旁,神色显得有些不安,不时用手帕擦着额头,尽管房间里的温度并不高。
赵磊正在翻看一本泛黄的领用登记本,页面上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有些页面甚至因为潮湿而粘连在一起。李主任,这领用记录太乱了。2008年之后的记录几乎都是断断续续的,很多地方都是空白,怎么确定铁钩是丢了还是被人领用了?
李建国搓着手,语气含糊:这个...这几年盐场管理比较松懈,工人领用工具有时候就是随口说一声就拿走了,没有严格登记。我也说过好几次,但是......你也知道,现在盐场效益不好,大家做事都没什么积极性。
程峰走到存放长柄工具的货架旁,发现上面只放着两把新的液压抓斗,并没有看到老式长柄铁钩。这把铁钩平时谁用得比较多?
李建国想了想,眼神有些游移:老维修工基本都会用,比如王强、周海涛、老郑他们。年轻工人现在都用新的液压抓斗,不爱用老式的铁钩了。毕竟新型工具更省力,效率也更高。
最后一次有人看到这把铁钩是什么时候?程峰追问,目光紧紧盯着李建国的表情。
李建国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闪烁: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去年夏天吧,王强好像用过一次,说是要打捞掉进井里的扳手。具体时间我真的记不清了,毕竟这种事情太多了。
赵磊突然注意到工具房角落堆着一堆废弃工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盐尘,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他小心地翻动着那堆工具,发现里面有一些已经严重锈蚀的零件,但并没有找到那把失踪的铁钩。他继续翻看领用登记本,突然发现2008年6月,也就是王强失踪的那个月,记录本上有一页被整整齐齐地撕掉了,断口处还留着清晰的痕迹。
李主任,这一页是怎么回事?赵磊指着那个明显的缺页问道,这看起来不像是自然脱落,倒像是被人故意撕掉的。
李建国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这个...可能是时间久了,页面自然脱落了吧。这些记录本都保存很多年了,难免会有损坏......
但是其他页面都还好好的。赵磊翻动着前后的页面,只有这一页不见了,而且正好是王强失踪的那个月,这未免太巧合了。
程峰仔细检查着工具房的每个角落。他发现墙角的盐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一些工具的摆放位置也很奇怪,像是被人刻意移动过。更让他注意的是,在货架的最底层,有一块区域的灰尘比其他地方要薄,似乎最近有什么东西被从这里取走了。
李主任,你能确定这把铁钩是在去年秋天之后才失踪的吗?程峰突然问道。
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工具房平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也不是每天都在这里盯着。
这时,赵磊在登记本的后几页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内容。在2009年3月的记录中,有人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老铁钩又不见了,真是见鬼。而在9月的记录旁,则有人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一个钩子的形状。
这些记录是谁写的?赵磊指着那些字迹问道。
李建国凑过来看了看,摇头说:这个看不出来,可能是哪个工人随手写的吧。
程峰和赵磊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工具房里显然隐藏着不少秘密,而李建国的表现更是让人生疑。他似乎在刻意回避某些问题,又像是在保护着什么。
在返回警局的路上,程峰一直沉默着。警车行驶在盐场外围的公路上,路两旁是高耸的盐垛,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诡异的白光。这个案子看似有了突破,实际上却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作案工具的确定本该缩小嫌疑范围,但因为铁钩使用范围广泛,领用记录混乱,反而让所有老维修工都有了嫌疑。而李建国的含糊其辞和登记本的缺页,更是让情况变得复杂。
头儿,你觉得李建国在隐瞒什么?赵磊一边开车一边问,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他今天的表现太可疑了。
程峰望着窗外飞逝的盐垛,缓缓说道:他要么是在保护什么人,要么就是在保护自己。不过......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老余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在今天的调查中,他们特意留意了老余的身高,正好在170到175之间。而且作为一个在盐场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工人,他肯定熟悉各种老式工具的使用。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为什么总是在他思绪的角落里挥之不去?
明天我们再去一趟盐场。程峰突然说道,这次,我要亲自和每一个老工人谈谈,特别是那些会使用老式铁钩的人。
赵磊点点头,警车在盐场大门外拐了个弯,驶向市区。后视镜里,盐场那些高耸的井架渐渐远去,但在程峰心中,那个隐藏在白色盐尘下的真相,似乎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程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盐场方向。他知道,在那里,有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网络正在等待着他们去揭开。而明天,他们将再次踏入那片被盐渍浸透的土地,去寻找那个隐藏在平凡外表下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