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坡的夜市,灯火如豆,在荒野上聚成一片鬼魅的暖光。
皮裘商人与蒙面的掮客在暗影里低声交割,空气中混杂着牲口、香料和血腥的气味。主帐的暖棚内,裴玉舫端坐其中,手中一把团扇轻摇,完全不见三日前李家庄的狼狈。
忽听远处一声炸雷!
那声音沉闷而雄浑,仿佛天公发怒,整片大地都为之一颤。阿蛮在山坡上引爆了预埋的震雷炮,冲天的火光瞬间将夜市的一角吞噬。人群惊叫着四散奔逃,货摊倾倒,牛马受惊,整个夜市顷刻间化作一锅沸水。
混乱中,一道黑影如猛虎出闸,悍然扑入主帐。
武松一脚踹翻帐前的铜火盆,炭火四溅。他钢拳如锤,直取裴玉舫咽喉。
那衣着华贵的“裴掌柜”竟是个女子,她身形一旋,堪堪避开这致命一击,袖中滑出一枚乌黑的毒针。
“哥哥说你惯会迷人心窍,洒家偏不怕妖术!”
武松早有防备,不闪不避,蒲扇般的大手单手一抓,已死死捏住她的手腕。骨节错位的脆响中,毒针无力地坠地。
与此同时,阿蛮已带人冲入后仓。他看也不看那些金银珠宝,对着三口上锁的铁箱,手起斧落。
“哐!哐!哐!”
箱盖迸飞,里面并非财货,而是一摞摞用红绸封皮的厚重账本。
账册连夜被送回了二龙山帅帐。
苏轻雁彻夜未眠。她将一本本账册摊开,又取出一张由老秤头,那个投诚的市井牙人,凭记忆偷偷绘制的“虚报灾情分成图”,两相核对。
她的指尖在账目上飞快地移动,越看,呼吸越是急促。
“哥哥,你看!”
她将一本账册推到林冲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九渊会每年向济州、濮阳等七县的知县,支付三千到八千两不等的‘稳市银’。换来的,是这些官府虚报饥荒,将朝廷下拨的赈灾粮,直接截留,转入九渊会的秘密粮仓。”
她又指向另一处:“他们用这些截留的粮食和我们之前缴获的铅心劣钱,低价逼迫流民卖出土地。你看这里,短短半年,他们就在三州之地,囤积了超过十万亩的无主田契!”
这已不是商贾谋利,而是与官府勾结,吸食民脂民膏的巨蠹!
苏轻雁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用朱笔写就的几个字,让她遍体生寒。
“庚子春·二龙围困计划。”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下面的小字:“耗其存粮,乱其民心,待其自溃,则可纳降编户,废其军械,归顺沈公治道。”
苏轻雁的手指停在“纳降编户”四个字上,指尖冰凉。
“他们不是要打败我们,他们是要把我们,把所有分到田地的百姓,重新变成给他们做牛做马的顺民!”
林冲看罢账册,沉默良久。帅帐之内,唯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许久,他才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召老秤头。”
那个干瘦的老人被带进来时,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一见林冲,便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将军饶命!小的……小的也是被逼的啊!他们拿我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我才帮他们做了假账,写了那些……那些污蔑将军强征余粮的告示……”
老人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券。
“可我亲眼见妇人们排队换信券,娃娃们上学堂读书啊!我儿子……就用这券,换了半袋米,救了孙儿的命!小的不是人,小的有罪!”
林冲亲自上前,将他扶起。
“你今日来告发,不是叛了九渊,是救了你自己的良心。”
他转身下令:“命你,即刻协助苏主事,将这些账目,誊抄百份简版。每一条罪证后面,都附上对应受害的村庄名册。”
他拿起帅案上的朱印,重重盖在一份刚誊抄好的账目副本上。
“二龙执法哨验讫。”
他将盖了印的账册递给老秤头,那老人双手接过,重如千斤。
“谣言用嘴传,真相要用脚送。”
五日后,数十支特殊的“信使队”从二龙山出发。
带队的,不是精锐的士兵,而是一个个像老秤头一样,曾被九渊会欺压到家破人亡的老农。他们怀揣着账册的副本,奔赴各州县的集市。
他们不在衙门前鸣冤鼓,只在高台上,将血淋淋的账目,一页页展示给来往的百姓看。
“乡亲们!看看!济州知县王扒皮,收了九渊会三千两黑心银,就敢谎报咱们县饿死了五百口!咱们的救命粮,就这么进了他们的私仓!”
一个断了腿的老汉,指着账册上的一条记录,声泪俱下。
人群中,一个汉子挤上前来,抢过账册,死死盯着上面记录的一串田契编号。
“这是俺家的地!俺爹就是信了他们的鬼话,用三亩水田换了他们一车发霉的陈米!原来……原来俺家的地是这么丢的!”
汉子怒吼一声,当场将怀里那张地契撕得粉碎。
“奸商!还我田地!”
“打死这帮吃人的畜生!”
民怨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燎原。
一时间,九渊会“仁商”的面具被撕得粉碎。连那些原本在观望的中小商户,也开始公开拒收他们的“通贸令箭”。
裴玉舫在护卫的簇拥下,连夜撤离了济州。临行前,她望着二龙山的方向,咬牙切齿。
“林冲……沈先生若知此败,必焚香祭旗!”
深夜,律令堂。
林冲独坐堂中,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沛南地图,而是一张新绘制的,从江南经洪泽湖,直通北地泗水的漕运路线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记着九渊会船队的符号。
苏轻雁轻步走入,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
“他们的钱,都来自江南的漕运,根在江南。若不断其源头,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再生祸端。”
林冲的手指,抚过图上的一处名为“石门湾”的港湾,那里是漕运的咽喉。
他缓缓开口:“既然他们靠船运财,那我就凿沉他们的江河梦。”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军令状上,写下批文。
“组建‘潜波队’,招募沿河渔夫、水鬼三十人,专习潜水凿船、夜袭码头之术。”
“另调工匠营,改制小型水雷。以陶罐裹火药,引线控于岸上,名曰‘水底龙王炮’。”
烛火跳动,映着他眼中如刃的寒光。
“这一回,我不光要砍他们的手,还要断他们的脉。”
江风自图上呼啸而过,一场无声的水上绞杀,已在月下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