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渡大捷三日后,二龙山内外震动。
山寨的人口,第一次突破了两万。
营帐从鹰嘴崖一直铺到谷口,连绵十里,新来的流民找不到落脚处,只能在林间空地搭起简陋的窝棚。
粮草开始告急。
人心,也开始浮动。
旧梁山派系的一些头目,在酒后私下议论:“林教头如今手握天雷,坐拥雄兵,何不登高一呼,自立为王?”
这话传到新附流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听说了吗?那个林统帅在偷偷缝制龙袍,要当皇帝了。”
“又一个皇帝……那咱们的日子,和以前还有什么分别?”
惶恐不安,在最底层的窝棚里蔓延。
林冲站在鹰嘴崖上,听着朱武的禀报,闻讯只是冷笑。
他将视线投向山下,那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人头。
“朱武,你说,他们怕的是什么?”
朱武在旁沉吟:“他们怕的不是统帅您称帝,是怕这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主心骨。”
他顿了顿,继续剖析:“人心散在‘忠’字上。旧的忠君之念,被我们一炮轰碎了。可新的‘忠’,还没立起来。若不解开这个结,兵马越多,祸患越深。”
林冲望向窗外晨雾中,那座为祭奠亡魂而新建的祭天台,轮廓模糊。
他缓缓开口:“那就把‘忠’字,重新写一遍。”
三日后,清晨。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山雾,传遍了二龙山的每一个角落。
全山将士,不论老少,不分新旧,皆奉令集结于祭天台之下。
他们都穿上了自己最齐整的战衣,黑压压一片,肃立无声。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韩五娘,那个在王焕军中失去丈夫的普通妇人,领着上百名同样失去亲人的妇人,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缓缓走来。
旗是红布为底,金线绣字。
那红色,是用她们的血染过的。那金线,是她们日夜不休,用泪水与汗水缝就的。
旗上只有四个大字:为民而战。
韩五娘走到台前,双膝跪地,将巨旗高高举过头顶。她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我男人死在王焕的刀下,是个冤死鬼。可今日我才知道,他为何而死。他不是为哪个将军死的,是为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能有口饱饭吃死的!”
林冲亲自走下高台,双手接过那面沉甸甸的旗帜。
旗上,还带着女人们指尖的温度。
“高悬台顶。”
他的命令简单而有力。
旗手奋力将巨旗升起。山风吹过,旗幡猛然展开,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初升的日光下,仿佛一团烈焰在腾空燃烧。
台下两万余人,尽皆仰面,一时失语。
鼓声三响。
林冲登上祭天台。
他没有穿戴那身象征着统帅权威的玄色甲胄,而是穿了一袭早已不合时宜的旧日禁军教头锦袍。
锦袍洗得有些发白,但胸前那个用金线绣出的“赵”字,依旧刺眼。
台下万籁俱寂。
就在此时,东面的山岭石阶上,传来一声冰冷的嗤笑。
“好一个伪君子!”
一道白衣身影,自石阶上一跃而出,几个起落便到了台前。
来人白衣胜雪,腰间一枚玉蝉佩在风中轻颤,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手中提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尖直指高台上的林冲。
是聂寒舟。
“林冲!尔本朝廷命官,食君之禄,今拥兵自重,以妖火乱世,毁纲乱常,竟还敢在此立旗惑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儒家子弟的凛然之气。
“今日我聂寒舟,便代天行道,斩尔首级,以正纲纪!”
话音未落,他身后数百名旧部已然拔刀,将祭天台团团围住。
杜迁等人大怒,正要率兵反扑,却被林冲一个抬手的动作,硬生生止住。
林冲看着台下的聂寒舟,不怒反笑。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解开了身上的锦袍外衫,露出里面那件粗麻短褐。
“你们都看清楚。”
他的声音平静,却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身皮,是从高俅的诏狱里爬出来的。这双脚,是踏着我无数兄弟的尸骨,一步步从沧州走到这里的。”
他将那件象征着昔日荣耀与身份的锦袍,猛地掷于高台中央。
随即,他抽出了腰间的断刀。
嘶啦!
一声裂帛的巨响,惊破了长空。
那件绣着“赵”字,代表着大宋皇权的锦袍,被他一刀从中断开,碎成了两半。
碎裂的布片被山风卷起,在空中翻飞,如同两只泣血的蝴蝶。
朝阳恰在此时穿透云层,万道金光洒下,映得那残破的布片,似晚霞,更似鲜血。
“我林冲,不是要当皇帝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钢铁在互相撞击。
“我是要让这天底下所有被欺压、被奴役、被踩在泥里的人,都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都能抬起头来走路的人!”
全场死寂。
一息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人群中爆发出来,直冲云霄!
“抬头走路!”
“为民而战!”
聂寒舟怔立在原地,他手中的长剑,剑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所信奉的纲常伦理,在这一刻,被那撕裂的锦袍与震天的呐喊,冲击得支离破碎。
忽然,人群中,数十名刚刚加入雷霆营的新兵,自发地涌上前来,将他围在中间。
他们没有拔刀,没有攻击,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敬佩与决绝的眼神看着他,齐声高喊:
“我们不信天,不信命!我们只信林将军,能带我们打出一条活路!”
炊事兵出身的牛二愣,此刻手里紧紧抱着一杆新发的火铳,他大步上前,在林冲面前单膝跪地,昂着头,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俺原来就是个烧火的!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如今俺能站在这里,能摸着这‘雷公’,是因为林将军肯撕了那块遮住俺们眼睛的布!”
林冲缓步走下高台,从一名亲卫腰间,拔出一柄短刀,递到聂寒舟的面前。
“若你真想为这苍生守一次忠,就别对着一块破布下跪。”
“跟我一起,打出一个崭新的天下。”
聂寒舟看着那柄递到眼前的短刀,又抬头看了看满山俯首、眼神狂热的将士,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半片被踩在泥里的残袍上。
他松开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他缓缓跪下,没有去接那柄短刀,而是伸出颤抖的双手,捡起了地上那半片残袍。
他将残袍紧紧攥在手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几近哽咽。
“这……才是真正的忠。”
风,卷起祭天台上那面“为民而战”的巨旗,猎猎作响。
也就在此时,极远处的群山之巅,仿佛在回应这山谷中的呐喊,竟接二连三地亮起了数点陌生的烽火。
新的义旗,已在人心深处,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