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苍白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余则成坐在椅子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将近一个小时。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意识的堤坝,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过度燃烧后的灼痛感。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黑色笔记本封皮的粗糙触感,以及翻阅时纸张的沙沙声响,那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依旧缠绕在耳际。
证据拿到了。足以将陆桥山置于死地的铁证。
但危险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呈指数级攀升。他现在怀里抱着的不是救命稻草,而是一枚引信嗞嗞作响的炸弹。陆桥山一旦发现账本丢失,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昨夜“恰好”在站里熬夜加班的他,无疑是头号嫌疑犯。届时,陆桥山会如何反应?暗中搜查?直接构陷?还是……狗急跳墙,动用“剃刀”进行物理清除?
不能再被动等待组织的联系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在陆桥山察觉之前,布好局,至少要先确保自身的安全,并想办法将情报送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压制了那份躁动不安。他需要利用这黎明前最后的一点平静时光,理清头绪,规划步骤。
【情报分析系统】无声启动,界面在识海中展开。他调取了【人物档案】中关于陆桥山、安娜、吴敬中、马奎乃至盛乡的详细行为模式分析数据流,与刚刚获取的账本信息进行交叉比对和深度关联。
【行为模拟推演(基于现有数据)启动……】
目标:陆桥山。 模拟其发现账本丢失后的可能反应:
高概率(75%): 首先秘密调查,暗中搜查几个重点怀疑对象的办公室及住所,包括他余则成、马奎,甚至可能包括一些知晓其隐秘的心腹(以防黑吃黑)。时间窗口,预计在12-24小时内。
中概率(60%): 同时加强对站内人员,特别是他余则成的监视和试探,寻找破绽。可能会利用安娜或其它眼线。
低概率(30%但危害极大): 若秘密搜查无果,且感受到来自吴敬中或其他方面的压力,可能铤而走险,制造事端强行栽赃,或直接动用暴力手段清除最大嫌疑目标。
关键变量: 吴敬中的态度。站长是否知晓账本的存在?他对陆桥山的态度底线在哪里?
自身劣势: 与组织失联,孤立无援。账本原件无法轻易转移,抄录的核心信息需要绝对安全的传递渠道。
潜在可利用点: 马奎与陆桥山的矛盾。账本中记录的对马奎不利的“黑材料”。站内其他对陆桥山不满或受过其打压的人员。
推演的结果并不乐观,时间紧迫,主动权看似仍在陆桥山手中。
但余则成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被动防御只会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制造混乱,转移视线,甚至……祸水东引。
他的第一个念头,落在了马奎身上。
马奎莽撞、贪婪,对陆桥山早已不满,是绝佳的利用对象。如何将账本丢失的“嫌疑”和陆桥山的怒火,巧妙地引向马奎?
他仔细回忆着账本中关于马奎的记录,主要是几笔不算太大但性质恶劣的贪污,以及陆桥山罗织的几条足以让马奎丢官去职的“黑材料”。直接匿名投递这些材料给马奎?太刻意,容易引火烧身。
或许……可以换个方式。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他需要借助【信息编织】的能力,制造一个看似偶然的“发现”。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到脸盆架前,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洗去疲惫,让头脑更加清醒。然后,他坐回办公桌前,摊开一份需要处理的普通电文,开始伏案工作,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天色渐渐放亮,站里开始有了人声和脚步声。
上午八点刚过,盛乡准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打好的早饭——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年轻人眼圈有些发黑,显然昨晚也没休息好。
“余主任,您又是一夜没睡?”盛乡将早饭放在桌上,担忧地看着余则成布满血丝的眼睛。
“嗯,报告还有些收尾工作。”余则成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对了,小盛,昨天让你整理的那批关于码头区仓库的旧档,里面有几分涉及前年那批查扣的走私西药的,你放哪里了?我好像没看到。”
他问得随意,眼神却留意着盛乡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前年那批西药案,当时是由行动队和马奎经手,但背后隐约有陆桥山的影子,账本里有一笔不大的款项疑似与此关联。
盛乡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您说那些啊?我记得……好像和马队长之前调阅的一批行动报告混在一起了,暂时放在楼下大档案室的‘待归类’框里了。要不我现在去给您拿上来?”
“待归类”框?余则成心中一动。那是档案室一个临时放置流转文件的地方,人员往来频繁,管理相对松散。
“不用了,也不是很急。”余则成摆摆手,语气平和,“你吃完早饭,去把那些文件按规定归档吧,放在那里容易丢。对了,归档的时候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之前李涯队长批示过的、关于‘宏昌贸易’的补充调查令,我这边记录好像缺了一份。”
他刻意将“李涯”、“宏昌贸易”这两个敏感词,夹杂在普通的档案整理指令中说了出来。盛乡作为机要室的人员,频繁接触敏感信息,本身就是一个不确定因素。余则成不能完全信任他,但此刻,需要利用他的行动来传递一些模糊的信息。
“好的,余主任,我马上去。”盛乡不疑有他,连忙点头。
看着盛乡离开的背影,余则成眼神深邃。这颗石子已经投下,会在档案室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怎样的涟漪,尚未可知。
上午九点,站里的日常工作正式开始。余则成处理了几份例行公文,心思却始终悬着。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执行计划的下一步。
机会出现在上午十点左右。
机要室收到总务处送来的一批新文具用品,需要各科室派人领取。余则成主动提出帮忙将行动队的那份送过去——这是一个合情合理接触行动队的借口。
他拿着文具盒,穿过走廊,来到行动队所在的区域。维修厂事件后,行动队气氛压抑,李涯重伤住院,暂时由副队长主持工作,但明显镇不住场面,队员们显得有些散漫。
余则成径直走向马奎的独立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马奎粗声粗气的打电话声,似乎在为某个被卡住的经费报销发脾气。
余则成敲了敲门。
“谁啊?进来!”马奎不耐烦地喊道。
余则成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微笑:“马队长,总务处派发的文具,给你们送过来。”
马奎看到是余则成,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随手一指旁边的桌子:“放那儿吧。有劳余主任了,这种小事还亲自跑一趟。” 语气带着点阴阳怪气。他一直看不太上这个搞内勤的“白面书生”,尤其最近余则成似乎颇得站长看重,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顺路而已。”余则成将文具盒放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马奎略显凌乱的办公桌,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马奎皱起眉头。
余则成指着马奎桌上一个不起眼的、用来镇纸的黄铜小烟灰缸(或者说,像个小型装饰盒),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马队长,你这个烟灰缸……看着挺别致,好像跟陆处长办公室那个是一对?上次我去他办公室汇报工作,好像见他也用着一个类似的。”
马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地看向那个黄铜小物件,又猛地盯住余则成:“你看错了吧?这就是个普通玩意儿。”
余则成笑了笑,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能吧,大概是我记错了。不过陆处长好像挺喜欢这类小东西,我昨晚……哦,应该是前晚了,去找他签字,好像还看他拿出来擦拭来着。” 他刻意模糊了时间点,并将“目睹陆桥山深夜返回”的事实,扭曲成了“前晚找陆桥山签字时看到类似物品”,将自己摘除出去。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门外走去:“东西送到了,马队长你忙。”
就在他拉开房门,即将出去的那一刻,他仿佛又想起什么,半转过身,用不高但确保马奎能听清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的提醒:
“对了,马队长,最近站里不太平,有些东西……还是收收好,别随便放外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话音落下,他带上门,离开了行动队。
走廊里,余则成的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几句话,看似闲聊,实则刀尖跳舞。他利用了马奎多疑的性格和对陆桥山固有的戒心。
第一,他暗示陆桥山有一个类似的、可能具有特殊意义(比如是某种信物,或者本身是贵重物品)的物件,并且“珍视”(擦拭)。这会在马奎心里种下一根刺——陆桥山是否在暗示或炫耀什么?或者,自己这个是不是也是陆桥山给的?有什么关联?
第二,他模糊地提及“前晚”看到陆桥山,结合账本可能丢失的时间点(如果马奎稍后听闻),会形成一个模糊的时间关联。
第三,最后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是赤裸裸的挑拨,暗示陆桥山可能对他不利,引导马奎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同时也会让马奎下意识地去审视自己身边是否有什么可能被陆桥山利用的“把柄”。
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以马奎的性格,必然会心生警惕,甚至会暗中调查或采取一些行动。只要马奎一动,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陆桥山的注意力。
回到机要室,余则成的心依旧悬着。计划的第二步,需要等待,也需要运气。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陆桥山没有出现,安娜倒是来了,但行色匆匆,打了饭就很快离开,眼神与他有过一瞬间的交汇,冰冷而探究。马奎则阴沉着脸,独自坐在角落,吃得心不在焉。
山雨欲来。
下午,余则成强迫自己专注于那份码头区关联报告的最后润色。这是他在吴敬中面前维持价值的重要护身符。
大约下午三点,盛乡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凑到余则成身边,压低声音说:“主任,出事了。”
余则成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了?”
“刚才……刚才陆处长突然带人去了大档案室,说是要核查一批旧档,脸色难看得很。”盛乡的声音带着后怕,“他……他好像特别关注了那个‘待归类’的框子,还把我叫过去问话,问我最近都有谁动过那里的文件,特别是……特别是关于行动队和马队长的一些旧卷宗。”
余则成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鱼,上钩了?还是仅仅是陆桥山例行调查?
“你怎么说的?”他语气平静地问。
“我就照实说啊,就是正常归档,除了我,之前马队长的人也来调阅过一些行动记录,还有……还有您早上让我去找关于李队长的批示……”盛乡怯生生地说。
余则成点了点头:“嗯,如实说就好。陆处长可能是工作需要核查吧,别多想。” 他安抚了盛乡一句,心里却明白,陆桥山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第一站就扑向了档案室这个信息交汇地。他怀疑内部有人窃取了账本,并且试图从文件流转中寻找线索。自己早上让盛乡去档案室,并提及“李涯”和“宏昌贸易”,看来确实引起了一定的注意。
这既是风险,也印证了他的判断——陆桥山急了。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余则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站长办公室的专线。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拿起听筒:“喂,站长,我是余则成。”
电话那头传来吴敬中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则成啊,码头区的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
“报告站长,已经基本完成,正在做最后的校对。”余则成回答。
“嗯,好。你现在拿上报告,来我办公室一趟。”吴敬中顿了顿,语气似乎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另外,过来的时候,如果看到桥山或者马奎,让他们也一起过来一下。”
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
吴敬中同时召见他们三个?
是巧合,还是……风暴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了站长办公室?
“是,站长,我马上过去。”他沉声应道,放下电话。
窗外,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天色暗沉下来。
余则成拿起那份精心准备的报告,手指拂过封皮,触感冰凉。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向门口走去。
最终的博弈,或许就要开始了。而他藏在鞋底的那张锡纸,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