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袖口渗出的防锈油混着脓血,在刚拆封的日本模具表面洇开一片污浊的暗斑。他右臂裹着绷带,冻疮溃烂的边缘被布料摩擦得鲜红,每一次拧动扳手的动作都牵扯得脖颈青筋绷紧。车间顶棚新装的塑料波纹板在湿热空气里噼啪作响,冷凝水珠沿着接缝不断滴落,砸在流水线传送带旁的千分表塑料罩上,溅起的水花模糊了表盘里0.01毫米精度的刻度线。
“偏了!”齐铁军的吼声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他手里的岛津千分卡尺卡在新卸下的模具导向柱上,冰冷的合金柱体表面,一道细如发丝、却蜿蜒贯穿了关键锥面的暗红色锈线清晰可见!锈线末端,几点微小的白色盐晶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闪着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的浓重海腥味像有形的纱布,死死捂在口鼻上。
“昨晚关水阀前还验过精度!”王海的声音嘶哑,他试图用沾满油污的棉纱去擦,粗糙的棉纱纤维刮过锈线,非但没抹去痕迹,反而带下几片极细微的氧化皮屑,露出底下更深的暗褐色凹坑!凹坑底部残留着潮湿的水汽。
陆文婷的莱卡相机几乎怼到了导向柱表面,金属被锈蚀的肌理在镜头里狰狞毕露。暗房冲印的急件照片上,那锈线被放大成一条干涸开裂的血河床,河床底部散布的盐晶如同寒冬冻结的狰狞冰凌。她啪地将照片连同蛇口气象站刚送到的传真拍在控制台面——传真纸上用红笔醒目标出昨日峰值:相对湿度96%,氯离子沉降量12mg\/m3——超标国标13倍! 潮湿的传真纸黏在冰冷的台面,边缘卷曲。
车间的铁皮推拉门猛地被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惨叫。赵红英挟着一身外面咸腥的雨水气冲了进来,腋下夹着半截湿淋淋的硬纸板箱皮,纸板上用木炭潦草写着“东莞农械厂拆件废料”。“林家的密封油断供了!狗日的卡外汇!”她一把拽下头上湿透的劳保帽摔在桌上,帽檐积的雨水顺着桌沿淌下来,流过那沾着王海血污和油渍的模具锈线凹坑,浑浊的水流瞬间洇开了锈斑的边界,把暗红色染成一滩肮脏的棕黄!
“顶棚又漏!”王海惊怒的嘶喊被一阵密集的滴水声砸碎!七八个新形成的水洼几乎同时在传送带上方绽放,浊黄的水珠无情地溅在几台刚完成初检、尚未涂防锈脂的模具静压工作面上!水珠滚动,迅速拖出一条条新的、蜿蜒湿亮的轨迹,那正是腐蚀滋生的温床!
“接水的呢?!桶!”齐铁军目眦欲裂。但临时找来的几只红塑料桶只能放在缝隙下方,水珠砸在桶底“咚咚”闷响,溅起细碎的水沫像毒雾一样弥漫在低空,依旧顽固地扑向设备!
赵红英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她猛地窜上旁边一台闲置的冲床操作台,踮脚够向那条漏水最凶的接缝。浑浊的水流顺着手腕滑进油腻的袖管,冰得她一哆嗦。她抓起腋下夹来的那块硬纸板箱皮,狠狠塞向缝隙边缘!纸板浸透了雨水,又沾满了她袖口蹭上的机油,瞬间瘫软变形,像块烂泥一样糊在那里,水流稍缓,却仍如涓涓细流不断浸透纸板边缘渗下!
“废物!”她低骂一声跳下来,沾满泥水和油污的解放鞋重重踩在水洼里。“拆那堆‘棺材’!”她手指猛地戳向车间角落!那里堆着七八条从东莞拉来的、裹满干涸黄泥和厚重油污的铸铁导轨——那是报废农械厂龙门刨床的残骸!导轨长度正合适!
几个青工冲过去,锤子扳手齐下!干硬的黄泥块在锤击下崩裂飞溅,露出底下厚重如痂的黑色油污层。浓烈的机油味混着铁锈和陈年金属腐朽的气息爆炸开来。王海忍着胳膊的剧痛,用一根钢管撬住最粗那根导轨的尾部,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吼。绷带下的伤口因为发力而崩裂,新的血印在灰蓝色的旧工装袖口迅速扩大,与渗出的防锈油混成一种粘稠的暗紫色液体,顺着手臂内侧的弧度蜿蜒流下,滴滴答答砸在脚下浑浊的水洼里。
导轨被撬动,轰然砸在地面!地上浑浊的水花混合着厚厚的黑色油泥,溅起老高。赵红英一步踏上去,解放鞋碾着油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她弯腰,双手狠狠箍住沾满污泥油垢的导轨冰冷的表面,用尽全力将它一点点抬起、挪动!油污从导轨表面沾上她的手掌、衣服,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芒。导轨沉重的一端终于被她奋力架到那条仍在滴水的接缝下方!浊黄的水流砸在导轨冰凉的金属和厚重油污上,声音变得沉闷。但水流瞬间在油污层上蜿蜒出一道清晰的溪流轨迹,裹挟着油污泥垢向下流淌,最终在导轨下方的积水桶里积蓄起一层混浊油黄的水油混合物。
齐铁军看着赵红英油污满身、微微喘息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手中千分尺卡着的模具导向柱上那道狰狞的锈线。他紧握千分尺的手指指节发白。他走到角落那堆拆散的农械废料旁,拿起一根带着残余燕尾槽的导轨残块,用扳手狠狠刮掉表面厚厚的黑色油泥块。泥块下,是导轨本体灰黑的金属本色,以及表面那历经多年重荷和油污包裹后依旧光滑、几乎没有锈点的磨损面!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眼底燃起。他把那刮净的导轨磨损面残块猛地递给沈雪梅:“测!”那金属表面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温润但坚固的哑光。
沈雪梅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刚从铝饭盒里拿出温度计——刚才情急之下,她把这支给王海量过体温的汞柱体温计塞进了模具保温层裂缝探查温度异常。此刻带着体温计的手握住那冰冷沉重的铸铁残块,指尖被寒气激得一缩。饭盒还敞开着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她没有丝毫犹豫,抹了一把额头被闷热环境蒸出的汗水,将体温计的水银泡一端用力压在那截导轨刮净后冰冷光滑的磨损面上!体温计玻璃管内的水银柱像是受到惊吓般猛地向上窜去!37.8、38、38.5……它以一种远超人体反应的速度飞快上涨,最终在接近39c的刻度线附近短暂停滞、剧烈抖动!
“热传快了?”旁边一个青工疑惑地看着体温计里异动的汞柱。
“不是热!”陆文婷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锋利!她几步冲到近前,劈手从沈雪梅手中夺过沾着体温计的导轨残块,莱卡镜头几乎贴了上去!她在看什么?不是导轨本身!她的镜片死死锁定的,是那被刮净油污的光滑金属表面上,与体温计水银泡接触的那一小块圆形区域边缘!一圈极其细微、却在放大镜下如同干涸河床般龟裂的暗红色细纹,正紧紧包裹着体温计水银泡的玻璃外壁!
“不是热导快!是油膜没了!”陆文婷的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锐气!她猛地用指甲刮下一丁点导轨表面残余的、发亮的深褐色油泥残留物!将它极小心地敷在千分尺卡着的那根模具锈线上!动作轻柔得像给伤口涂抹药膏。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那些原本嵌入锈坑的细小白盐晶,在油泥接触到潮湿锈痕几秒后,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溶解!就像油脂溶解了微小的冰渣!锈痕边缘那种刺目的鲜亮暗红色泽,也随之微微黯淡!
“是油!”王海嘶哑的声音传来,带着恍然大悟和剧烈的痛楚!他挣扎着从工装外套内侧口袋摸索出一个扁瘪的、印着褪色虎头商标的铝制小油壶——秦大福生前的遗物,里面还剩一点浓稠发黑的防锈油。他颤抖的手拧开壶盖,忍着撕开裂伤的剧痛,将最后一点油滴在千分尺导向柱那道锈线中央。焦黑粘稠的油脂缓慢地覆盖了锈蚀的伤口,形成一层薄薄的膜。王海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凶狠,用那糊满油污的手,狠狠抓起地上被水冲下的、沾染油污的黄泥浆!啪的一声,他将那团污浊不堪的泥浆混合物死死糊在油膜覆盖的锈线上!再用那沾着油和泥的棉纱,用尽力气来回按压摩擦!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当王海喘着粗气移开血、泥、油混成一片的手,和那团污秽不堪的泥布。千分尺下,那根致命的导向柱表面赫然出现一个难看的“补丁”!油和泥混合凝结成一层粗糙深褐的壳,丑陋地盖在锈线上!像一块烫伤的疤痕!
齐铁军手中的千分尺微微移动,“咔哒”一声合上了测量爪。他缓缓转动测微旋钮,镜片下的分划板刻度清晰平稳,再也看不见之前锈线造成的任何精度偏移!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迸发出一种凶狠的光芒!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砸在传送带上方那被巨大铸铁导轨艰难接住的漏水点:“顶棚水气漏多少,老子就用废机油和黄泥封多少!”
车间顶棚铁皮在湿热的风中持续呻吟,渗漏的浊水在巨大的导轨上缓慢铺陈。油花在水中凝结、扩散,最终在桶底积下黏稠的一层。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血味和湿热海腥混杂的浓烈气息。王海佝偻着背靠在那根临时支起来的冰冷导轨上,汗水和不知是雨水还是溅入的浊水顺着下巴滴落,混着袖口不断渗出的血油混合物,无声地砸在脚边那片混着油污和黄泥的水泊中,晕开一小圈深暗的涟漪。
就在这时,车间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林老板那辆光洁的奔驰S级在泥泞的厂区门口甩尾停住,车轮卷起的泥点子糊满了车门下方崭新的漆面。林老板阴沉着脸推门下车,锃亮的皮鞋踩进泥泞,昂贵的西裤裤脚立刻沾上污点。他的助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个盖着海关印章的泡沫保温箱。
“齐工!齐工!”助理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冒汗,一路小跑挤进混乱的车间,差点在油泥地上滑倒。他手忙脚乱地撕开保温箱上的海关专用密封胶带,一股更强的化学溶剂冷香瞬间压过车间原有的混浊气息。箱内整整齐齐码着十管粗如手指的日制高真空密封胶,银色铝管上用英文、日文标着“神户制钢所”和“防湿专用”字样。助理双手捧上一份同样带着海关红戳的文件:“林…林总特批!先用代工款抵了!这是单子!海关刚放行!”
赵红英浑身泥水油污,像一尊从废油池爬出来的铁金刚。她盯着那十管崭新的日本胶,又猛地看向刚被油泥糊住的模具导轨柱上那块难看的“补丁”。她一步踏前,沾满油泥的手没有去接那张报关单,而是直接按在了崭新的保温箱盖上!“哗啦!”五个油黄泥黑混杂的指印瞬间覆盖了盖面上冰冷精致的“KobE StEEL”标识!“代工抵货款?”她鼻子里哼出嗤声,泥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像烧红的铁块,“抵吧!回头拿东莞农械厂的铸铁导轨折价顶账!当顶梁柱都够格了!”
林老板铁青着脸,站在门口那片狼藉的积水前没有进来。他的目光在赵红英和她身后的油污泥水,那些巨大的、支撑顶棚渗漏点的废旧导轨,以及模具上那块污秽不堪的“补丁”上来回扫过。那难看的泥油混合物,像是在讽刺他刚送来的“高大上”密封胶。他的助理拿着单子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赵红英按在箱盖上的泥手印。
陆文婷默默弯腰,从地上拾起王海刚才因为剧痛无力而滚落在地上的那只虎头牌旧油壶。铝制小壶沾满了地上的泥水混合物,早已看不出本色。她走到那根被用作顶梁柱的巨大导轨旁,将壶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粘稠焦黑的国产防锈油,一点点小心地涂抹在导轨与顶棚接缝处裸露的几处锈点上。油不多,只能覆盖几个点。但深黑色的油脂在昏暗光线下,形成几个沉默的暗斑。
林老板看着油桶里漂浮的油花和桶底累积的污物,看着那些像原始图腾一样支撑着脆弱车间顶棚的笨重导轨,看着赵红英按在崭新日本包装箱上的泥手印,看着陆文婷涂抹的那几点微不足道的黑色残油,又看看王海靠在那冰冷巨大的导轨上、失血而蜡黄的脸和臂膀不断渗出的油红色液体。他猛地转身,皮靴狠狠踩进门外的水坑,水花溅湿了昂贵的裤管。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奔驰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载着他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机油、铁锈、汗臭和血气的修罗场。泥浆被车轮甩起,噼啪砸在车间敞开的铁皮门板上。
海关放行单从助理颤抖的手里飘落,正好落进门口那浑浊泥水混合着油污的水洼里。鲜红的印章印泥迅速被浊水浸染,变得模糊暗淡。纸页吸饱了污水,慢慢下沉。
齐铁军没有看那张单子,也没去看助理。他走到王海面前,伸出手,不是搭肩膀,而是用力握住王海那条还在不断渗漏油血的胳膊上方还算干净的地方。粘腻油滑的触感立刻染上他的掌心。王海抬起头,眼底是一片疲惫的血红。
“明天,”齐铁军的声音像砂石摩擦,压过顶棚漏水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去拆农械厂剩下的导轨废料。有多少,拆多少!顶棚的漏水,用油和泥糊!机器的缝隙,也用油和泥糊!糊一层不够,就糊十层!”他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间,“糊出个‘铁骨泥胎金刚罩’!给林老板的日本胶看看,啥叫防潮!”
沈雪梅手中的铝饭盒不知何时扣在了王海靠着的导轨下方,正好接住一处渗漏水流形成的小细流。油花在水面缓慢浮动。饭盒底,那枚被她经常使用的体温计静静躺着,水银柱最终停在了38.5c的刻度上,像一个被放大的、静止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