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公里的路程,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两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且要时刻警惕追捕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新的马拉松。夜幕彻底降临,江面上起了薄雾,远山和岸边的轮廓都模糊在黑暗与湿冷之中。楚青天几乎是被灰鸮半拖半扶着前行,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背后的伤口因为江风和水汽的侵蚀,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唯一支撑他的,是怀中背包里那株“星蕨”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清新生机,以及脑海中妹妹期盼的眼神。
灰鸮的状态稍好,但持续的导航、警戒和搀扶楚青天,也让他消耗巨大。他手中的多功能仪器屏幕微弱地亮着,显示着离线地图和一个不断闪烁的目标点——那个名为“望归浦”的渔村。
“快到了,就在前面江湾处。”灰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稳定。
又艰难地跋涉了将近一个小时,绕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前方江面上,终于出现了几点微弱的、昏黄的灯火。那灯火在浓重的夜色和江雾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却固执地亮着,为迷途者指引方向。
望归浦,一个名副其实的、仿佛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几座简陋的吊脚楼依水而建,破旧的木船静静地泊在岸边,随着轻柔的波浪起伏。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水草的清新气息,与城市里的喧嚣污浊截然不同。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灰鸮没有直接进村,而是带着楚青天沿着江岸又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更加偏僻的、几乎完全被竹林掩盖的小码头。码头上,只有一个驼背的身影,正就着一盏昏暗的防风油灯,默默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那是一个老人,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江水的痕迹,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异常明亮,如同经验丰富的老舵手,能看透迷雾与黑暗。
灰鸮停下脚步,发出三声短促、一声悠长的蛙鸣。这是约定的暗号。
修补渔网的老人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灰鸮和几乎站立不稳的楚青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来了?比预想的要惨点。”
“老周,情况紧急,需要帮助。”灰鸮言简意赅。
被称作老周的老人放下手中的梭子,站起身,他的动作看似迟缓,却异常稳健。“跟我来。”他提起油灯,转身走向竹林深处一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低矮木屋。
木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和整洁得多,陈设简单,却透着一种老派水手的利落。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桐油味。老周示意灰鸮将楚青天扶到一张铺着干净草席的木床上,然后熟练地打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医药箱。
“伤口感染,失血过多,精力严重透支。”老周检查了一下楚青天背后的伤,又看了看他的瞳孔和舌苔,语气平淡却专业,“小子,你能撑到现在,命够硬。”他拿出消毒药粉、干净的纱布和一些黑乎乎但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膏药,开始给楚青天重新清创包扎。他的手法老道而精准,显然精于此道。
楚青天趴在床上,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清凉和刺痛,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灰鸮则快速而低声地向老周说明了基本情况——被天穹科技追杀,救出了目标(柳念)但又被夺回,获得了关键物品(未明说“星蕨”),需要前往星陨湾。
老周默默地听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灰鸮,眼神深邃,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直到灰鸮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磨砂纸摩擦:“星陨湾……‘海渊’那个鬼地方,多少年没人敢靠近了。听说邪门得很,早年死了不少人,后来就彻底封了。你们要去那儿找什么?”
灰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楚青天。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涉及到是否信任老周,以及透露多少关于“星蕨”的信息。
楚青天挣扎着抬起头,看向老周。老人的眼神虽然锐利,却并没有贪婪或狡诈,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想起灰鸮说过,这是“破晓”多年的暗子,是绝对可靠的人。而且,到了这一步,他们需要老周的全力帮助。
“找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楚青天嘶哑地开口,他决定透露一部分真相,“她叫柳青青,曾经是‘昙花计划’的研究员。那里有……有对抗天穹科技‘基石’的东西。”
“柳青青……”老周重复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遥远的回忆的光芒,他包扎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楚青天一眼,“原来你是她的儿子……难怪,‘钥匙’的血脉……”
他的话让楚青天和灰鸮都心中一震!老周竟然知道“钥匙”血脉!
“您……认识我母亲?”楚青天急切地问道。
老周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语气恢复了平淡:“很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还是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科学家,来‘海渊’考察……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惋惜与沉重,却让楚青天心头一紧。
包扎完毕,老周又给楚青天喂了一些温热的、带着药味的米粥。食物下肚,一股暖流散开,楚青天的精神终于好转了一些。
“你们需要的药、干粮、干净的衣物,我这里都有。”老周收拾着药箱,说道,“船也有,我有一条旧船,机器老了点,但跑沿海没问题,够你们悄悄摸到星陨湾附近。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两人:“天穹科技不是吃素的,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沿海关卡和海面巡逻肯定会加强。我这把老骨头,可以帮你们准备东西,送你们出江,但后面的路,得靠你们自己。而且,我建议你们等一两天,等风头稍过,也等这小子的伤稳定点。”
楚青天刚想说什么,灰鸮按住了他的肩膀,对老周点了点头:“明白,谢谢周叔。我们就按您说的办。”
接下来的两天,是楚青天自逃亡以来,第一次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喘息之机。他躺在老周木屋的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在药物和休息的双重作用下全力运转。老周调配的草药非常有效,伤口不再恶化,高烧也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
灰鸮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检查和保养武器,研究沿海地图和洋流信息,制定详细的航行计划。老周也时不时提供一些关于星陨湾附近海域的民间传说和注意事项——暗礁的位置、诡异天气的征兆、以及一些关于“海渊”观测站不祥的古老传言。
楚青天在休息的间隙,则会拿出母亲的笔记,仔细研读。越是深入了解“昙花计划”和“星蕨”的特性,他越是感到母亲的伟大与远见。笔记中提到的“意识场放大器”让他尤为在意,如果能找到并启动它,或许就能更大范围地对抗“基石”的侵蚀。
他也曾尝试再次与“星蕨”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但那次在管道中的爆发似乎消耗了它不少能量,它大多时间都处于一种安静的休眠状态,只是持续散发着温和的滋养气息,帮助楚青天恢复。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第三天清晨,老周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附近水域出现了天穹科技伪装成渔政的巡逻艇,正在盘查过往船只,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能再等了。”灰鸮果断道,“今晚趁夜出发。”
老周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将准备好的物资搬上他那条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不错的木质渔船。傍晚时分,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血色。
临行前,老周将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像是老旧怀表的东西塞到楚青天手里。“这个,是你母亲当年遗落在‘海渊’的旧物,我偶然捡到,一直留着。或许……对你们有用。”
楚青天接过那块冰冷的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没有指针,只有一张微微泛黄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笑得温柔而灿烂。表盖内侧,刻着一个细小的、与母亲笔记上一样的昙花图案。
“谢谢您,周叔。”楚青天紧紧握住怀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老周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走吧,趁着雾起。江入海阔,前路艰难,各自保重。”
没有更多的告别言语,所有的嘱托都凝聚在眼神之中。楚青天和灰鸮登上渔船,发动机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破开薄雾,驶向宽阔的下游,驶向茫茫大海,驶向那座隐藏着最终希望与秘密的——“海渊”观测站。
木屋前,老周提着油灯,佝偻的身影久久站立,直到渔船的灯火彻底消失在江雾与夜色之中。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星陨湾,是“海渊”,也是无数往事与秘密沉没之地。
“柳工……你的孩子,长大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风消散在江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