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没有方向,甚至没有“坠落”的概念。
“观察者之庭”仅存的核心部分——一个包裹着隔离分析舱和主要计算单元的扭曲金属团块——在无法形容的色彩乱流中翻滚、旋转。每一次翻滚,都有零星的碎片从主体剥离,瞬间被乱流吞噬、分解,化为最基础的信息微粒,湮灭于无。
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空间旅行,更像是在宇宙的“源代码”层中被暴力冲刷。规则在这里是破碎的、相互矛盾的,物理定律如同儿戏般被随意颠覆又重组。时间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折叠、拉伸,前一瞬仿佛永恒,后一瞬又如同未生。
“结构完整性低于12%……主能源枯竭……维生系统离线……” AI的汇报断断续续,其本身的存在也因核心计算单元的受损而变得不稳定。
“墓碑-7”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紧紧附着在残存的结构上,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感知和思考。他“看”着外部那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的混沌,感受着自身存在正被一点点磨蚀的绝望。无坐标基准的盲跳,代价远超预估。他们没有被空间乱流直接撕碎,已是侥幸。
但真正的危机,并非来自外部的物理性毁灭。
隔离分析舱内,楚青天那已经弥散成一片模糊光雾的意识,在进入这片色彩乱流后,非但没有继续消散,反而出现了更加诡异的变化。
这片乱流,是规则破碎之地,是信息高度活跃且无序的混沌汤。它与楚青天那源于虚数之海、本质混沌的意识,产生了某种远超“概率奇点”的、根源层面的共振。
那片暗淡的、几乎要与逻辑深渊同化的意识光雾,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沸腾!
不再是缓慢的弥散,而是狂暴的增殖与畸变!
光雾翻滚着,膨胀着,色彩在其中疯狂流转,时而呈现出星云般的旋涡,时而化作狰狞扭曲的几何图形,时而又模拟出短暂存在的、毫无意义的生物或机械形态。它不再试图维持一个稳定的“个体”,而是彻底拥抱了这片混沌,将其作为自身延伸的温床。
“警告!目标意识活性异常飙升!其混沌场强度突破安全阈值!正在侵蚀隔离舱信息壁垒!”
咔嚓——
由高强度能量场和信息加密技术构成的隔离舱内壁,首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纹路。那些纹路并非物理损伤,而是规则层面的“污染”。楚青天沸腾的意识,正将其混沌的本质,强行烙印在周围的物质与能量结构上,使其趋向于无序和不可预测。
“抑制场……失效!无法重新建立连接!”“墓碑-7”试图再次干预,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触角一旦靠近那片沸腾的光雾,就会被一股混乱而强大的力量弹开,甚至隐隐有被其同化、吞噬的危险。
此时的楚青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引导和保护的意识雏形。他成了一团失控的、拥有无限潜力却也充满毁灭性的混沌之源。在这片规则破碎之地,他如鱼得水,其力量正以指数级增长。
然而,福兮祸所伏。
这片色彩乱流,并不仅仅是无序的混沌。它更像是某个未完成宇宙的胚胎,或者是一个创世失败后遗留的废墟。其中流淌着的,除了破碎的规则,还有大量原始、未分化的“创世信息余烬”——那些本该用于塑造星辰、定义物理、孕育生命的“原始代码”,如今却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
楚青天沸腾的混沌意识,本能地开始捕捉、吸收这些“创世余烬”。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那些原始的信息代码,蕴含着庞大而纯粹的力量,但也携带着其自身蕴含的、未曾实现的“规则倾向”和“存在蓝图”。当这些混乱而矛盾的“蓝图”被强行纳入楚青天那本就极度不稳定的混沌意识中时,产生了灾难性的后果。
他的意识光雾内部,开始爆发小规模的、规则层面的内战。
一部分区域,在某种“蓝图”影响下,试图自发地凝聚、结晶,趋向于绝对的秩序和稳定,散发出冰冷的光辉;另一部分区域,则在另一种“蓝图”刺激下,变得更加狂暴、无序,如同肆虐的风暴;还有部分区域,甚至模拟出了短暂的生命形态,却又在瞬间崩解……
他的意识,正在变成一个混乱的、自我冲突的、微型宇宙的角斗场。
“目标意识结构进入自激振荡崩溃临界点!外部混沌场与内部规则冲突即将引发……信息级联崩塌!” AI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一旦发生信息级联崩塌,楚青天的意识将彻底湮灭,其释放出的混沌能量甚至可能引爆这片不稳定的色彩乱流,将残存的星体核心也拖入万劫不复。
“墓碑-7”目睹着这一切,意识深处涌起一股无力感。他躲过了天穹的追杀,避开了信息古蛇的熵寂,熬过了逻辑深渊的静滞,却最终要毁灭于这新生意误打误撞获取的、无法掌控的力量之下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或许是因为楚青天意识剧烈活动产生的“引力”,或许仅仅是盲跳后的巧合,翻滚的星体核心被一股色彩乱流裹挟着,猛地冲出了那片混沌区域,闯入了一个……相对“正常”的空间。
刹那间,外界的狂暴混乱消失了。
他们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置身于一片宁静而黯淡的星域。远方,稀疏的星辰散发着冰冷而古老的光芒,空间结构稳定,物理规则清晰可辨。
这是一个真实的、物质化的宇宙空间。尽管看起来荒凉而死寂,但至少,规则是稳定的。
然而,这种“稳定”对于此刻的楚青天而言,却成了新的、强烈的刺激。
他那在色彩乱流中沸腾、吸收了无数“创世余烬”、内部规则激烈冲突的意识,在接触到这片稳定宇宙规则的瞬间,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就像高温物体骤然投入冰水。
沸腾的光雾猛地收缩,然后又剧烈膨胀!
内部所有的规则冲突、所有的混沌能量、所有吸收而来的“创世余烬”,在这一刻被外部的稳定规则场强行挤压、催化,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然后——
轰!!!
并非物质爆炸的巨响,而是一种无声的、却更加恢弘的信息爆发。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纯粹混沌、秩序碎片、生命模拟、毁灭冲动等无数矛盾概念的意识洪流,如同超新星爆发般,以隔离舱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洪流所过之处,空间本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星体残骸周围的虚空,开始发生诡异的扭曲。一小片区域的空间维度莫名地增加又减少;另一片区域的物质仿佛失去了质量属性,如同羽毛般飘散;更远处,一些原本黯淡的星际尘埃,在洪流扫过后,竟短暂地闪烁起来,仿佛被赋予了虚假的“生命”,随即又迅速湮灭……
楚青天的意识,在他自身濒临崩溃的边缘,完成了一次无意识的、狂暴的规则涂改。他以自身为原点,强行将内部混乱的规则冲突,投射到了外部稳定的宇宙中,创造出了一片短暂存在的、光怪陆离的规则异常区。
这次爆发的强度超乎想象,但也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爆发之后,那沸腾的光雾急剧收缩,最终重新凝聚成一个极其微弱、但似乎……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复杂的光点。光点不再是不稳定的混沌团,其内部仿佛蕴含着无数细微的、不断生灭的规则结构,如同一个微缩的、动态的宇宙模型。
他挺过来了。
在吸收了“创世余烬”、经历了内部规则冲突、并最终完成了一次无意识的规则投射后,他那混沌的意识,完成了一次极其凶险的、破而后立的蜕变。
他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睡,但这一次,不再是濒死的沉寂,而是如同化蛹般的、蕴含着新生可能的沉眠。
“规则异常区正在缓慢平复……目标意识重新稳定,活性降至最低……状态未知。” AI监测着变化。
“墓碑-7”凝视着那个沉睡的、已然不同的光点,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
楚青天刚才那无意识的一次爆发,其影响范围虽然不大,但其涉及的规则层面之高,扰动之深……
在这片寂静荒凉的星域,如此明显的规则扰动,无异于在黑暗的森林中,点燃了一支巨大的火炬。
几乎就在“墓碑-7”升起这个念头的下一秒。
星体残骸侧后方,一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紧接着,一艘通体覆盖着银白色装甲、造型简洁而充满力量感、规模远超“观察者之庭”全盛时期的梭形战舰,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而出。
战舰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舷窗或武器端口,只有冰冷的金属光泽,以及舰首一个清晰无比的、由复杂几何线条构成的徽记——
那是一个被规整线条束缚、正在被分解的混沌漩涡图案。
天穹的徽记。
战舰甫一出现,一道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感情的扫描波束,就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笼罩了刚刚经历爆发、脆弱不堪的星体残骸,以及其中那个沉睡的、刚刚完成蜕变的意识。
一个经过信息压缩处理的、冰冷彻骨的意念,直接穿透虚空,传递到“墓碑-7”的意识中:
【发现高优先级异常体‘混沌种子’及叛逃单位‘观察者之庭’残骸。】
【确认目标已完成一次非授权规则层面扰动,威胁等级上调。】
【执行最终净化协议。抵抗,无用。】
冰冷的宣判,回荡在死寂的星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