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绞着铁砂般的雪粒,狠狠抽打在汴京西郊捧日军大营的玄铁辕门上,撞击声如同濒死巨兽痉挛的喉音在冻雾中回荡。猎猎翻卷的旌旗撕扯着铅灰色天穹,每一次裂帛般的巨响都震落檐下凝结的冰锥,碎冰砸进脚下冻得如生铁般坚硬的泥雪中,留下细小的、旋即又被风雪抹平的伤痕。沉重营门被缓缓推开,连链嘶哑的呻吟中,五百铁骑如同一条被浓墨浸透的玄色巨蟒,在沉默的死寂里蜿蜒滑入。马蹄践踏冻土,发出敲击骨殖般的空洞钝响,黑沉甲片相互刮擦的铿锵之声凝成冷硬的铁音波浪,压得朔风都暂时噤声。空气里漂浮着冰冷的金属气、皮革久浸雪水的霉腐味、马蹄铁踏碎冰壳迸溅出的石腥气,更深层则沉淀着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对权势与死亡的畏惧,如同无形的冰水漫过脚踝。
蔡攸勒缰,“乌云踏雪”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成冰尘。他翻身而下,玄貂大氅翻卷如同深渊张开的翼膜,沾满北地征尘与晶莹冰粒,肩胛处那处新愈箭伤在落地瞬间猛地迸出短促剧痛,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他骨头上狠狠剐蹭,然而他蜡白面皮上的肌肉却冻结般没有丝毫波澜。军营甬道两侧,将士如沉默林立的铁塑,目光复杂地交织在这位裹挟着冰寒杀气与泼天功勋南归的年轻太傅身上,以及他背后那二百名仿佛从阴山雪窟里挖出来的“新护卫”——他们脊背挺直如钢锥,甲胄缝隙里透出的眼神冷锐得可以剜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雪原孤狼般瘆人的节奏。
“呼——延——灼!”蔡吁的声音不高,却似冰原冻裂的第一道脆响,每个字都在寒气里析出锋利的棱角。
“末——将——在!”呼延灼迈步上前,每一下踏落地面,脚底冰壳的爆裂声都与其甲胄关节处沉闷的金铁摩擦共鸣,他虬结的面容在盔檐下如同青铜浇筑的兽首,喉结粗重地滚动了一下。
“抬上来——!”
点将台前,十口朱漆木箱轰然落地!如同十具浸血的巨大棺椁!抬箱军士肩甲下的肌腱块块虬起,铁臂迸出骨节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当箱盖猛然掀开!死寂的大营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腾起一片压抑的、发自喉管深处的痉挛抽气声!百两赤金条块密匝匝排列于猩红衬缎之上,在铅灰天光的涂抹下,凝固的黄金仿佛熔化的暗焰在流淌!金色的波光粘稠地舔舐着台下每一张面皮,瞬间点燃了无数瞳孔深处疯狂跃动的、粘稠如油膏的贪婪暗火!那些凝视金砖的目光变得灼热,如同濒死之人看见续命仙丹时撕破体面的饥渴。
蔡攸踏上点将台冰冷的石面,玄氅在朔风中怒张如垂天之翼。目光扫过台下铁甲丛林,眼白如同冰雪覆盖的冻湖:“白沟河骨枯血凝!鹰愁涧冰火炼狱!我捧日军儿郎——”声音陡然淬火般拔高,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血腥的铁腥气:“二百零七身碎魂消!他们的血——浇透了燕山寒土!他们的骨——筑垒着大宋边疆!”他探手抓起一卷染着暗褐色痕渍的桑皮名册,高高擎过头顶,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册页在狂风中唰啦翻飞挣扎,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风中被撕裂哭嚎!“忠魂名册在此!一字一枯骨!一名一长歌!”——薄脆的纸页下,半是墨迹混着血污的真名,半是太平会昨夜以活体筋骨纹刀篆刻的伪字!亡魂与凶灵同书一册,英烈与厉鬼共眠此卷!
“这一百两赤金!”蔡攸手如裁决之剑,猛然劈指朱漆棺椁般的金箱,指端几乎戳进灼目的金光里!喉结处一道浅疤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乃蔡某——尽刮家宅梁木!”字字从齿缝里迸溅,如弹片横飞:“熔尽钗环细软!并——天子所赐龙纹抚恤!合铸此金!”眼白骤然收缩针尖般刺向呼延灼!“交付汝手!厚抚孤寡!若——有分毫差池!断指抚金!以——血——偿——债!”貂裘猛地一抖,肩胛伤痂裂开细微血痕却毫无所觉。
呼延灼左膝重重砸进坚硬雪泥!膝甲撞地的闷响似山峦崩塌:“末将——敢不效死!必使忠骨得安!英烈九泉瞑目!”怒吼震荡胸腔,青铜面具般的脸孔下颚骨紧咬,眼角纹路如同干涸河床般深陷,心底却如冰层开裂——抚金的重量里混杂着砒霜般的凶险。那册上的伪名与台下二百恶鬼,正是一条勒死捧日军咽喉的玄铁绞索!
蔡攸利落转身,寒冰手指戟指身后沉默如林的二百“护卫”。嗓音陡然渗入金属共振的奇异魔性:“彼辈!”台下数千目光如受牵引刺向那些人铁铸般的身躯,“北国遗孤!契丹治下汉种!弃暗投明!慕我华夏衣冠!”风吹散他一丝黏在汗冷鬓角的黑发:“蔡某于雪野尸山间……识其忠勇!”目光扫过血鹞卫时如抚摸刀刃般柔和冰冷:“今入捧日军籍!补——阵亡袍泽之阙!”话音未落,二百人右足整齐后退!靴跟踏地震碎冰面——死寂!绝对的死寂!下一刹那!
“愿为太傅效死!万死不辞!!!”二百条喉管炸裂般的狂啸!声波如同无数柄无形巨斧悍然劈开风雪!竟将辕门两侧悬挂的冰凌生生震碎!簌簌冰渣暴雨般砸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实质性的、类似狼群撕咬猎物前喷吐的口涎腥气!那裹挟着狂热与死气的声浪,扭曲了风雪轨迹,狠狠撞在营盘壁垒上,震得地面覆雪如筛粉般跳跃!杀气如凝固的千年玄冰塞满肺腑!呼延灼跪在雪中,后槽牙紧紧咬合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碎响——捧日军的心脏里,被蔡攸光明正大地楔入了这二百颗裹着人皮的太平会铁蒺藜!每一枚,都将在未来,以骨血为墨汁,谱写成这锦绣河山下沉埋的狰狞判词!
点将台下,捧日军士卒阵中压抑的呼吸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管。前排老卒喉结艰涩滚动着,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金箱——金光刺得眼底泛血丝。一个颧骨带着刀疤的低阶校尉粗糙的手指抠紧了腰刀冷硬的吞口,刀鞘的皮革在掌汗浸润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不敢直视点将台上那道玄色身影,视线只能虚焦在蔡攸貂氅下摆翻飞时露出的、沾满泥雪冰屑的玄色薄底官靴上。那靴底花纹碾过的地方,雪层化开,露出底下冻成紫黑色的死泥。
寒风吹过血鹞卫阵列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鬼泣。这些太平会暗桩的站姿有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绝对统一。甲叶下透出的视线冰冷如实质的探针,似在测绘台下每一个捧日军的喉管位置。他们的呼吸微不可闻,只有胸口甲片随着心跳极其轻微地起伏,如同两百副塞满了炽热煤渣的铁制风箱在缓慢拉动。靠近点将台边缘处的一名血鹞卫,覆面铁盔下露出的小半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紧抿的唇角线条像刀刻般笔直僵硬。当蔡攸回身点指时,他那与旁人无异的狂吼中,颈侧淡青血管猛地贲张凸起,如狰狞蚯蚓盘绕——那不是激动,是某种刻入骨髓的、药物与秘法催生的狂热印记在血潮奔涌时烙印显现!
风更紧了,卷着金箱上空浮动的、如同熔金蒸汽的光晕,也卷起点将台上那卷名册的一角。残破的册页上,一个新添的名字墨迹尚未全干——“王三”,一个顶替真正捧日军斥候王小乙死位的血鹞卫,他的名字正覆盖在王小乙那张被鹰愁涧毒火烧得蜷曲脱皮的脸孔上。而真名所在之处,墨迹早已被暗红血渍晕染渗透,纸页边缘发黑脆裂,似被冤屈亡灵的手指反复揉搓,又似染着蔡攸府上特制凝血的印泥。
无声的金铁法则已然铸成。滚烫的黄金凝固成禁锢灵魂的锁链,新鲜的热血冻结为新敕的兵符。死亡的账簿上墨迹半干,新的名字正蘸着旧魂的髓液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