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中场休息的半小时，在紧绷的气氛中流逝。
林知没有浪费一秒。
管家和助手们将预览品推回后台后，他立即将手杖探测仪调至最高灵敏度，持续监测着后台区域的信息场变化。
数据像瀑布一样在微型显示屏上滚动，每一秒都在更新着对“无尽楼梯”的认知。
“强度稳定在8.1到8.3单位之间波动。”
林知低声说，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频谱显示主要能量集中在空间扭曲频段，次要峰值在视觉信息投射区。这印证了我的猜测——它直接作用于空间感知系统。”
薇薇安翻看着拍卖目录上对Lot 24的简略描述：
“‘空间拓扑异常物’……拓扑是什么意思？”
“拓扑学是数学的一个分支，研究空间在连续变形下保持不变的性质。”
林知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解释，
“比如一个咖啡杯和一个甜甜圈，在拓扑学家眼里可能是‘相同’的，因为你可以想象把咖啡杯的把手拉长、杯身压扁，最终变成一个甜甜圈形状而不需要撕裂或粘合。”
他调出一个简单的三维模型：
“但‘无尽楼梯’涉及的拓扑结构更特殊。从刚才的预览效果看，凝视者会陷入无限循环的楼梯意象。这在物理空间是不可能的——任何有限大小的物体，内部的楼梯总会有尽头。除非……”
“除非空间本身是闭合的？”
薇薇安试着理解。
“或者被扭曲成一种非常规的拓扑结构。”
林知放大探测仪捕捉到的空间曲率数据，
“看这里：雕刻周围的空间曲率读数出现了周期性振荡，频率是3.4赫兹，正好对应人类视觉暂留的临界频率。这不是巧合——雕刻在主动地、有节奏地扭曲周围的空间结构。”
他从大衣内袋取出一个小型计算板，开始快速演算：
“假设‘无尽楼梯’的内部结构是一个自循环的空间流形。那么它需要满足什么数学条件？首先，它必须是紧致的，即有限大小但无边界。其次，它必须是非单连通的，存在无法收缩为一点的闭合曲线……”
薇薇安静静听着，虽然不完全理解那些术语，但她能感受到林知思考的严谨性。
这就是他与教会审判官、与那些盲目收藏家的本质区别——他用逻辑和数学来理解神秘，而不是恐惧或占有。
“有了。”
几分钟后，林知停下计算，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几何结构，
“最可能的模型是‘克莱因瓶’的某种变体。”
“克莱因瓶？”
“一种在三维空间中无法真实构造，只能在四维空间中存在的拓扑结构。”
林知调出一个示意动画，
“想象一个瓶子，瓶口弯曲延伸，穿过瓶身，最终与瓶底相连。这样，瓶子的内部和外部是连通的——你可以从瓶子‘内部’不穿过瓶壁走到‘外部’。”
动画展示了一个诡异的瓶子模型，瓶口确实穿过了瓶身。
薇薇安皱起眉头：
“这怎么可能？”
“在三维空间不可能，但在四维空间可以。”
林知说，
“就像二维平面上的生物无法理解一个莫比乌斯环——一条二维纸带扭转后首尾相接，就变成了只有一个面的曲面。对于二维生物来说，这很神奇；但对于我们三维生物来说，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我们能看到纸带的厚度和扭转。”
他切换到一个新模型：
“‘无尽楼梯’很可能在微观层面编码了一个类似克莱因瓶的空间结构。当你凝视它时，你的视觉系统接收到的不是普通的图像信息，而是一种‘空间描述符’——就像给你的大脑输入了一个数学公式，公式描述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非欧几里得空间。你的大脑试图解析这个公式，结果就是产生了无限楼梯的感知幻觉。”
大厅的灯光在这时再次暗了下来。音乐停止，拍卖会下半场即将开始。
林知迅速收起计算板，但将关键数据传到了手杖的存储器中。
“中场休息结束了。接下来的拍卖，我们需要重点关注两件事：一是谁会竞拍‘无尽楼梯’，二是它会被如何运输和交付。”
管家重新走上展示台。
聚光灯下，他的影子依然扭曲，但此刻林知有了新的观察角度——他启动探测仪的特殊模式，尝试分析影子区域的空间结构。
读数令人不安：影子所在的空间曲率与周围有轻微但明确的差异，像是一层贴在现实表面的异质薄膜。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继续。”
管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
“下半场的第一件拍品，Lot 13，‘视觉情绪载体’，俗称‘悲伤肖像’。”
林知和薇薇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个情绪类异常。
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拉回。
拍卖进行得很快，Lot 14到Lot 17都是相对低风险的物品：一个温度永远低于室温的金属球，一本空白但会在月圆之夜浮现文字的笔记本，一把能发出特定频率声波的风铃，以及一盆会缓慢移动的蕨类植物。
竞拍者的出价谨慎而克制。
林知注意到，大多数包厢只在目录上标注“低风险”的物品上出价，对“中风险”物品兴趣寥寥。
显然，这里的买家虽然追求奇异，但并非完全不顾危险。
直到Lot 18——“水生生物共生容器”，也就是哈克情报中的那个水箱。
“这件拍品需要特别说明。”
管家示意助手推上一个大水箱，水箱用黑色幕布遮盖，但能听到内部有水波晃荡的声音，
“内部共生体状态稳定，但需要特定环境维护。买家必须签署额外协议，保证提供合适的栖息条件。”
幕布揭开。
水箱内是浑浊的绿色液体，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阴影在其中游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水箱底部——那里沉着几块暗红色的珊瑚状物体，表面布满了规律搏动的微小孔洞。
“共生体包含一种未分类的水生生物和它的矿质结构巢穴。”
管家介绍，
“生物本身无害，但巢穴会持续释放一种信息素，能影响周围生物的睡眠周期。测试显示，暴露在巢穴三米范围内，人类的深度睡眠时间会增加40%，但快速眼动睡眠减少60%——也就是梦会变少。”
一个包厢举牌出价。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竞拍比之前激烈得多。
“睡眠调控……”
林知记录着，
“这种效应如果被滥用，可能用于精神控制或意识操纵。买家会是谁？医疗机构？还是别有用心者？”
最终，水箱以高价被五号包厢拍下。
管家宣布成交时，林知注意到后台有几名助手开始准备特制的运输箱——箱壁很厚，带有温度控制和过滤系统。
拍卖继续进行。
Lot 19到Lot 23都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一套会随着观察者情绪改变颜色的玻璃器皿，一个能让周围声音变调的音叉，一面照出扭曲倒影的铜镜，一捆燃烧时产生特定图案的香，以及一块触感温度永远比室温高两度的石头。
终于，到了Lot 24。
大厅里的气氛明显变了。
低语声完全消失，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
所有包厢的帘子都静止不动，仿佛里面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后一件拍品。”
管家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Lot 24，‘空间拓扑异常物’，编号‘无尽楼梯’。风险等级：高。预览状态：已确认，需特殊收容。”
雕刻被再次推上展示台，仍罩在黑布下。
但即使隔着布，林知手杖上的探测仪读数又开始攀升。
“关于这件拍品，我需要宣读完整的警告。”
管家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份文件，
“第一，该物品不得在未受保护的情况下直视超过五秒。
第二，不得尝试物理拆解或破坏。
第三，存储环境必须保持绝对静止，任何振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空间扰动。
第四，禁止在人口密集区域开封。”
他环视大厅：
“鉴于其高风险性，竞拍者必须提前提供收容方案，经我方评估合格后方可出价。现在，请有意向的买家提交方案。”
大厅里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几个包厢的帘子后有人影在快速书写。
林知的大脑飞速运转。
提交收容方案？这意味着什么？
主办方不只是想卖掉物品，还在筛选买家——他们希望“无尽楼梯”落入有能力控制它的人手中。
是出于责任？还是某种更大的计划？
五分钟后，管家收到了四份方案。
他快速浏览，然后宣布：
“经过初步评估，二号、六号、九号包厢方案合格。其余买家，抱歉。”
被拒绝的包厢传来不满的嘟囔声，但没有人敢公开抗议。
“那么，”
管家说，
“Lot 24，起拍价，五千金币。每次加价不少于五百。现在开始。”
第一个出价来自二号包厢：五千。
六号包厢立即跟上：五千五。
九号包厢：六千。
价格迅速攀升。
七千，八千，九千……当价格突破一万金币时，大厅里响起了压抑的吸气声。
这已经是今晚最高价的两倍以上。
林知的心沉了下去。
一万金币，足够买下城西一整条街的房产。
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买家，绝非普通收藏家。
而且，这三个包厢都提交了“合格的收容方案”——这意味着他们都具备处理高危异常的能力或知识。
他们是谁？地下研究组织？秘密结社？还是……其他城市的类似势力？
价格来到一万三千金币时，六号包厢退出了。
只剩二号和九号在竞争。
一万四，一万五，一万六……每一次举牌都像重锤敲击在寂静中。
最终，价格定格在一万八千金币。
九号包厢胜出。
“成交。”
管家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Lot 24由九号包厢拍得。请在拍卖结束后签署最终协议，并现场验收运输收容装置。”
聚光灯暗下。
大厅的灯光重新亮起，轻柔的音乐再次响起。拍卖会正式结束。
林知看向九号包厢的方向。
帘子已经拉得更严实，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他启动探测仪的最高灵敏度模式，试图捕捉包厢内的信息特征。
读数显示：信息场强度中等，但有明显的屏蔽层，像是一层水幕，模糊了内部的细节。唯一能确定的是，包厢里不止一个人，而且他们的信息场模式高度协调——就像教会审判官们的集体共振，但更加精密，更加……有序。
“我们得知道九号包厢是谁。”
林知低声对薇薇安说，
“哈克在外面接应，他或许能跟踪运输车辆。但现在，我们需要先安全离开。”
他们随着其他买家一起起身，走向出口。
经过九号包厢时，帘子微微一动。
林知没有转头，但用余光瞥见了一角：
一只戴黑色手套的手，正在帘后整理一沓文件。手套的腕部，有一个细微的银线刺绣图案——那是一个睁开的眼睛，被一圈几何纹路环绕。
图案很眼熟。
林知迅速回想：在哈克带来的拍卖会传单上，在邀请函的烫金边饰上，都有类似的眼睛符号。
所以九号包厢，很可能与拍卖会主办方有某种关联。
或者更糟——主办方在自买自卖，将“无尽楼梯”转移到另一个身份下，以掩盖真实去向。
他们走出仓库，踏入月蚀之夜的浓雾中。
哈克从阴影里闪出，眼神急切。
“怎么样？”
“拍出去了，一万八千金币。”
林知简短地说，
“买家是九号包厢，身份不明，但可能与主办方有关。运输什么时候开始？”
“我看到后门在准备车辆了。”
哈克指向仓库西侧，
“一辆封闭式货车，车窗全黑。但守卫太多，我靠近不了。”
林知望向西侧。
确实，那里有几个黑影在忙碌，货车的引擎已经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无尽楼梯”即将离开，去往未知的地点，落入未知的手中。
而它蕴含的空间悖论，那克莱因瓶般的诡异结构，可能会被用于无人能预料的目的。
月蚀达到最深时刻，月光完全消失。
城市笼罩在纯粹的黑暗与雾中。
而在黑暗中，林知知道，一场新的追踪，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