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晨雾裹着桂花糕的甜香漫过东关街时,苏挽月正蹲在绣坊后巷的青石板上,用银针挑开绣绷上的线结。她穿一件月白素纺旗袍,袖口沾着星点湖蓝丝线,发间只别了枚青玉簪——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绣娘的骨,要比丝线硬”。
“苏姑娘!”
脆生生的喊声从巷口传来。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挎着竹篮跑过来,篮里装着刚摘的茉莉花,发梢还沾着晨露:“我阿娘说,您要的‘并蒂莲’丝线到了!”她踮脚把篮子举到挽月面前,忽然瞥见绣绷上的半幅绣品——是朵含苞的莲花,花瓣用渐变的粉紫丝线绣成,连花蕊的金粉都细得像星子。
“阿娘说,这比上个月给陈家庄绣的‘百子图’还好看!”小丫头扒着绣绷边缘,鼻尖几乎要碰到丝线,“苏姑娘,您这手真巧,比我娘纳的鞋底还细!”
挽月被逗得笑了,指尖轻轻刮了刮小丫头的鼻尖:“小馋猫,又想吃我蒸的桂花米糕?”
“才不是!”小丫头红着脸后退,“阿娘说,苏姑娘的绣坊要开新样子了,让我来帮着送丝线!”她突然压低声音,“我阿娘还说……说反天盟的人昨日来过,说‘女子做工,该得体面钱’!”
挽月的手顿了顿。她记得半月前,反天盟的“持律使”来扬州巡查,在绣坊门口贴了张告示:“凡女子开设工坊、售卖绣品,赋税减半;若有欺行霸市者,严惩不贷。”那告示上的朱红大印,和汴梁春和楼的“限价契”一般模样。
“苏姑娘!”
绣坊的正门被推开,穿靛蓝粗布衫的中年妇人挎着包袱走进来,鬓角的银簪晃得人眼晕:“月姐,我给您送新茧来了!”她把包袱放在案上,掀开层层包裹,“这是太湖边收的春茧,茧层厚得能透光,您绣‘百鸟朝凤’准能用得上!”
“阿秀,辛苦你了。”挽月起身接过包袱,指尖触到茧壳的温度——和十年前她跪在绣坊门口求收徒时,师父递来的那碗热粥一个温度。那时她才十二岁,父母双亡,抱着半幅绣了一半的并蒂莲跪在“云锦阁”门前,被管家踹了一脚:“哪来的野丫头,也配学绣?”
“月姐,您又在发呆。”阿秀笑着戳了戳她的胳膊,“昨日我去城里送绣品,听见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陈家庄的新禾米能熬出‘珍珠粥’,汴梁的戏班又能唱《牡丹亭》了!还说……”她突然凑近些,“说反天盟的大人们说,‘女子也能当绣娘,也能开堂口,也能被人叫‘先生’!”
挽月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昨日在瘦西湖边,遇见个穿月白竹叶衫的公子——正是汴梁春和楼里那个“持律使”。他站在湖边看她绣并蒂莲,说:“这针脚比我见过的所有绣娘都细。”她当时没敢接话,只低头继续绣;如今想来,他的目光里没有轻视,倒像是……欣赏。
“阿秀,把那匹湖蓝缎子拿出来。”挽月突然开口,“我要绣幅‘凤凰于飞’。”
“凤凰?”阿秀瞪圆了眼,“那得用金线、银线、孔雀羽线,得耗三个月呢!”
“三个月怕什么?”挽月将缎子铺在绣架上,“前日反天盟的人说,‘女子做的东西,该摆进最体面的铺子’。”她摸了摸案头的“云锦阁”旧匾——那是师父用毕生积蓄买的,如今被她擦得锃亮,“再说……我苏挽月的绣品,该让全扬州的人看看,什么叫‘指尖上的山河’。”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洒在绣架上,挽月的银针在缎面上穿梭如蝶。她绣凤凰的尾羽时,用了十种不同颜色的丝线,每根线都细得能穿过针鼻;绣凤眼时,特意掺了点金粉,在阳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阿秀蹲在旁边打下手,时不时递线,嘴里还念叨:“月姐,昨日王媒婆来说亲,说城南的张员外想娶您做填房……”
“啪!”
绣针突然扎进挽月的手指。她皱了皱眉,用帕子按住伤口,血珠渗出来,在缎面上晕开个淡红的点——像极了凤凰眼里的朱砂。
“月姐!”阿秀慌了,忙掏出手帕要给她擦,“您这是何苦?张员外家有良田百亩,您嫁过去……”
“我嫁过去能怎样?”挽月扯过帕子缠住手指,声音轻却坚定,“给他端茶倒水,生儿育女,把他家的绣坊管得井井有条?可那绣坊的牌匾上,该写‘张记’还是‘苏记’?”她抬头看向阿秀,眼里有光,“我苏挽月的绣坊,牌匾上要写‘挽月阁’,要让全扬州的人知道,这是我苏挽月的手艺,是我苏挽月的堂口!”
阿秀愣住了。她想起前日跟着挽月去送绣品,路过“云锦阁”旧址——那栋曾经辉煌的绣楼如今改成了当铺,门楣上的“云锦”二字早被风雨侵蚀得模糊。挽月站在门前,摸了摸门环说:“总有一天,我要让‘挽月阁’的字,比‘云锦’更亮。”
暮色渐浓时,绣坊的灯笼亮了起来。挽月望着案头初具雏形的“凤凰于飞”,忽然听见巷口传来喧闹声。她走出去,只见几个穿绫罗绸缎的妇人围在绣坊门口,为首的是城南“锦绣阁”的周夫人,手里举着匹绣满牡丹的缎子:“苏挽月!你这野丫头,竟敢抢我‘锦绣阁’的生意?”
“周夫人。”挽月不慌不忙,“我这‘凤凰于飞’是给陈家庄的老人们绣的寿礼,和您的‘牡丹图’不冲突。”
“不冲突?”周夫人冷笑,“你可知我‘锦绣阁’在扬州开了三十年?你个黄毛丫头,凭什么抢客?”
“就凭这针脚。”挽月掀起绣架上的缎子,“您看这凤凰的尾羽,用了十种丝线,每根线都按季节顺序绣——春用柳黄,夏用荷粉,秋用枫红,冬用松绿。您那牡丹图虽艳,可花瓣的颜色全是染坊批量染的,没半分活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再说了,反天盟的告示上写着‘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我苏挽月的绣品,敢拿给全扬州的人看。”
人群里传来零星的掌声。周夫人的脸涨得通红,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越的折扇声。
“周夫人这是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穿月白竹叶衫的公子摇着折扇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个小沙弥,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他走到挽月面前,目光落在她的绣品上:“这‘凤凰于飞’,我要了。”
“公子?”挽月愣住。
“我替陈家庄的老人们买的。”公子笑了笑,“他们说,苏姑娘的绣品有‘人气’,比‘锦绣阁’的那些死物强多了。”他转头对周夫人说,“周夫人若不服,不妨去陈家庄问问——是苏姑娘的绣品受欢迎,还是您的‘锦绣阁’受欢迎。”
周夫人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她狠狠瞪了挽月一眼,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多谢公子。”挽月低头收拾绣架。
“不必。”公子将木盒递给她,“这是定金。”他打开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剩下的,等绣品完工再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挽月缠着帕子的手指上,“苏姑娘的手,该用来绣更好的东西,不该被针扎。”
挽月的手指微微发烫。她望着公子远去的月白衣角,又看了看案头的“凤凰于飞”,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绣娘的傲,不在嘴上,在针脚里,在骨头上。”
夜风裹着桂花糕的甜香吹来,绣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挽月摸了摸案头的“挽月阁”旧匾,又看了看阿秀兴奋的脸——那丫头正举着银线说:“月姐,我明天就去买金线,咱们绣‘百鸟朝凤’!”
远处传来评弹的弦音,咿咿呀呀唱着:“人间烟火色,最是暖人心。”挽月笑了,指尖轻轻抚过绣绷上的凤凰——这只凤凰,就要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