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回来,外婆总算放下了心。
镇上最有经验的老医生都说,不是啥大病,就是年轻人不爱惜身体,底子掏空了,得好好养着。
这句话,对外婆来说就是金科玉律。
她立刻就把老医生那句“三分治,七分养”的嘱咐,当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事。
当天晚上,那只一直当宝贝留着下蛋的老母鸡,就没了,被炖成了一锅鸡汤。
“辰辰,快,趁热喝,多喝点汤,这个最补身体!”
外婆二话不说,亲手给林辰盛了满满一大碗,眼睛里全是期待和关爱。
林辰看着碗里那层厚厚的黄色鸡油,只觉得一阵恶心。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消化不了这些油腻的东西。这一碗热鸡汤,对他来说,和一碗毒药也差不多。
可他不能拒绝。
甚至不能露出一丁点为难的样子。
因为坐在对面的外婆,正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好像他喝下去的不是汤,是她全部的希望。
林辰端起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
“好香啊,外婆。”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滚烫油腻的汤,吹了吹,然后闭上眼,像是品尝什么好东西一样,送进了嘴里。
汤一入口,一股腥腻的味道冲上舌头,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像火烧一样。
他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把汤咽了下去。
“慢点喝,别烫着。”外婆看着他“享受”的样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嗯。”
林辰应了一声,又舀起了第二勺,第三勺……
每一口,都像在吞刀子。
等他放下碗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接下来的日子,林辰彻底被当成宝贝供了起来。
外婆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忙得团团转。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林辰的三餐和药安排的明明白白。
清淡的小米粥,软糯的蒸山药,别人说对脾胃最好的鲫鱼汤……所有她听说的有营养的东西,换着花样出现在饭桌上。
那几盒医生开的补中益气丸和归脾丸,被外婆放在他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中晚三次,亲眼盯着他吃下去,一次都不能少。
林辰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被允许做。
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养病。
在院子里晒太阳,是养病。
躺在床上发呆,是养病。
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养好身体。
这份照顾,本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可对林辰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外婆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关心,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这个谎言有多残忍。
他每天都得演戏,扮演一个正在恢复的病人。
他要精确的算好,今天应该比昨天看起来精神好一点,但又不能好得太快,免得让外婆怀疑。
他要算好,什么时候该想吃东西,什么时候又该装出身体虚弱吃不下的样子。
他甚至每天都会在没人的时候,对着那面模糊的旧镜子,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练习怎么笑,才不那么苍白,不那么心虚。
练习怎么说话,才能听起来更有力气,更能让人相信。
这种表演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不断恶化的病情,正一点点把他拖进深渊。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四五天。
这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林辰在睡梦中,被喉咙一阵剧烈的痒惊醒了。
他猛的从床上坐起,感觉喉咙深处像有虫子在爬,又痒又腻,让他忍不住想咳嗽。
他下意识的死死捂住嘴,把那股咳嗽声强行压在喉咙里,生怕惊醒隔壁睡得很浅的外婆。
黑暗中,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嘶哑回响。
又来了。
他心里猛的一沉。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他摸索着下床,双腿有些发软,想去堂屋的桌子上倒杯水喝。
刚走出房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就看到了桌上那个熟悉的搪瓷杯,上面还用一个小酱油碟子仔细的盖着。
那是外婆每晚都会给他准备好的凉白开。
林辰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他端起杯子,大口大口的喝着,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总算把那股痒意暂时压下去了些。
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转身想回房间。
可没走两步,喉咙深处那股痒意,夹杂着一股腥甜味,再一次涌了上来。
这一次,来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猛,根本压不住。
林辰的脸色瞬间煞白,来不及多想,赶紧转身冲向了院子角落那个简陋的卫生间。
“呕——”
他一把推开门,整个人躬着身子,死死的扒住那个冰冷的水泥洗漱池,剧烈的干呕起来。
胃里是空的,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每一次收缩,都牵动着他的肝脏,带来一阵阵剧痛。肺也像是要被这猛烈的咳嗽给震碎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直到感觉喉咙里那股浓重的腥甜被带了出来,才浑身脱力的停下来,撑着洗漱池的边缘,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卫生间里没有灯,只有惨白的月光,安静的洒在地上。
林辰缓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
目光落下的瞬间,他的瞳孔,猛的缩成了针尖。
只见那斑驳的水泥池底,一小口刚吐出的液体中,一抹殷红的血丝,正缓缓的散开。
那抹红色,在惨白的月光下,格外的显眼,冷酷的宣告了一个事实。
林辰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动不动。
【生命剩余:76天11小时08分44秒】
视野右上角,那串冰冷的青色数字,冷酷的闪烁着。
癌细胞已经侵入呼吸道了吗?
还是食道也开始破裂出血了?
死亡,第一次用这样具体的方式,向他发出了警告。
在这一刻之前,他只是一个拿着诊断书的病人。
而从这一刻起,他是一个身体正在从内部腐烂,正在咳出自己生命碎片的、真正的将死之人。
安静的卫生间里,只有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具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惊慌,也没有崩溃痛哭。
他缓缓的,伸出手,拧开了旁边那个老旧生锈的水龙头。
“哗啦啦——”
冰冷的自来水奔涌而出,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低下头,目光空洞的,看着清水冲刷着池底那抹红色。
血丝在水中散开,变淡,最终被卷入黑暗的下水口,消失不见。
他一直冲了很久,直到确定池子里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才缓缓的,关掉了水龙头。
整个过程,他的手,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因水汽而模糊的旧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
这张脸上,写满了死气。
林辰知道,明天早上,如果外婆看到这张脸,一定会再次怀疑。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扯动了一下嘴角。
可那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僵硬又扭曲。
不行。
这样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前几天外婆拿到新菜篮时,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再次睁开眼,又一次对着镜子,扯起了嘴角。
这一次,弧度似乎大了一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仿佛挤出了一丝柔和。
他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他一个人,站在这冰冷的、只有月光陪着的卫生间里,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反复练习怎么笑才自然。
他必须学会,必须在天亮之前,把这张属于死人的脸,重新伪装成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正在康复的病人。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