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挣脱了这个危险,到了苏家老宅,进入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暖光裹着那匹布往雪缝里沉时,苏伊的手腕突然一轻——剪刀尖顺着针脚滑了出来,针孔里的栀子花瓣落进雪地里,竟在雪上烫出个浅坑。苏婉柔攥着她的手往坑底探,指尖触到的不是冰,是本裹着棉线的旧册子。
“是妈的……针线簿?”
册子封皮上的栀子纹和布上的一模一样,扉页沾着半干的红墨,是苏伊指尖那滩还没晕开的痕。她掀开第一页,纸页里掉出片干桂花,花蕊里卡着行小字:“民国十六年,雪夜,双针入匣。”
沈砚的声音从雪缝外飘进来,比之前清晰了些:“这不是针线簿,是‘织局账’——苏家老宅的地基下,埋着她没织完的线。”
暖光突然碎成星点,雪缝猛地缩成道窄门,门楣上刻着“苏家老宅”四个墨字,字缝里渗着的雪水,正顺着门框往下滴。苏伊刚跨进去,就听见墙根传来“笃笃”声——是针敲木板的响,和母亲当年在桂花树下的动静分毫不差。
老宅的堂屋和二十年前的破屋长得一样,只是梁上没挂绣鞋,铜镜也没裂。供桌上摆着个半开的木匣,匣子里的两根针正自己穿线:一根骨针缠着苏伊的发绳,一根缠着苏婉柔的血珠,线轴转得越来越快,将空气里的桂花香气都绞成了线。
“账页翻到最后。”苏婉柔突然指着针线簿,“妈把谜底缝在布底了。”
苏伊将那匹布翻过来,布底的针脚里浸着层淡墨,正慢慢晕成行字:“老宅西墙,第三块青石板下,埋着‘换针的理由’。”
话音刚落,西墙突然晃了晃,第三块青石板自己掀了条缝,缝里漏出的光里,浮着本裹着发绳的日记——日记封皮上的红墨,和出生证明上的是同一滩。
苏婉柔刚伸手去够,青石板突然“咔”地合上半寸,针敲木板的声音猛地变急:“织局没结完,账不能清——她留的不是日记,是‘补针的扣’。”
苏伊按住布底的墨痕,看见那行字正顺着针脚往她手腕爬,像母亲当年念的“线要够长”,终于绕回了开头。
青石板缝里漏出的光突然暖起来,将那本日记的封皮烘得软了些——苏伊指尖刚触到日记的纸边,就觉出这纸不是普通的宣纸,是用棉线混着发丝抄的,纸纹里裹着的桂花香气,比二十年后的更沉。她小心掀开第一页,墨字是母亲的笔迹,却比针线簿上的潦草,每个字的捺角都带着针尖划过的毛边:
“民国十六年冬月廿三,雪比今年的密。
我坐在老宅西墙的青石板上,把婉柔的脐带剪碎混进了棉线——稳婆说双生女是‘命煞’,苏家要留一个,就得‘织’一个。你爹蹲在桂花树下抽烟,烟锅子烫着了树根,他说‘留伊儿吧,婉柔的骨太轻,撑不起苏家的债’。我没应,只是把剪碎的脐带缠在骨针上,针尖扎进指尖时,血滴在雪地里,像你出生证明上的红墨。
其实那天的雪没停过,我抱着你们两个往矿洞走时,棉鞋里灌的雪都化了。矿洞口的风比堂屋的破门板凶,卷着煤烟往我领口钻,你爹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麻绳——他说‘把婉柔拴在矿洞第三根柱上,等开春矿上开工,就说她是被煤渣砸没的’。我没接麻绳,只是把裹着婉柔的襁褓往怀里紧了紧,骨针顺着我的袖口滑进她的襁褓,针尾的棉线缠在她的手腕上,另一头,系着你的小拇指。
你那时刚满月,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松,小拇指上的棉线被你扯得绷直,像根要断的弦。我蹲在矿洞门口给你们喂奶,婉柔的嘴刚含住乳头,矿洞里突然传来‘轰隆’声——是顶梁塌了,煤灰裹着雪砸下来,你爹拽着我往回跑,我怀里的襁褓却突然轻了。等我再回头时,矿洞第三根柱上只剩半段棉线,线的另一头,还缠在你的小拇指上。
我抱着你往老宅走时,雪已经埋了脚踝。堂屋的铜镜突然裂了,裂痕里映出婉柔的脸——她正攥着那根骨针,针尖扎进柱上的麻绳,血顺着麻绳往矿洞深处淌,像我指尖没擦干净的红墨。我把你放在供桌上,转身往矿洞跑,却被你爹拦在门口:‘她的命是欠苏家的,你织不住。’他的烟锅子砸在我手背上,骨针从袖口掉出来,滚进了青石板缝。
那天夜里,我坐在桂花树下织布,针穿过布的声音像极了矿洞顶梁塌的响。我把你的指骨磨成了针,把婉柔的肋骨削成了线轴,线轴上缠的,是矿洞深处的煤烟和雪。织到第三匹布时,布面上突然显出婉柔的牙印——是她被换走那天,咬在我手腕上的痕。我摸着那牙印哭,眼泪滴在布上,晕出的水渍,正和铜镜的裂痕一模一样。
后来我总做同一个梦:你和婉柔坐在桂花树下,手里各攥着半根棉线,线的中间系着颗心脏,心脏的血管上,缠着我的发绳。你爹说我魔怔了,把我的针线匣锁进了西墙的青石板下,锁匣的钥匙,是你出生证明上的红墨——他说‘等伊儿二十岁,这局就织完了’。可他不知道,我早把钥匙缝进了你的袖口,把婉柔的骨针藏进了你的指缝。
民国二十六年的雪,和十六年的一样密。我坐在堂屋的青石板地上,把婉柔的血珠混进红墨里,写你的出生证明时,针突然从指缝里钻出来,扎进了铜镜的裂痕。我知道她要回来了,像矿洞深处的煤烟,顺着棉线往你的命里钻。你指尖的红墨往雪水里淌时,我看见布底的针脚正慢慢松开——那是我没织完的扣,得你们两个,才能系上。”
日记的这一页突然浸透了水,是苏伊指尖的红墨正顺着纸纹往墨字里晕。她抬起头时,看见西墙的青石板已经全掀开了,石板下的暗格里,除了这本日记得,还摆着半根麻绳、两颗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和那根缠着双股棉线的骨针——针尖上的血珠,正顺着棉线往她的手腕爬,像二十年前母亲没擦干净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