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明低头时,月光正洒在秦般若的发梢。
她半边脸依旧透着不真实的透明感,好似揉碎的星子融入了肌肤。
但此刻她睫毛轻颤,连呼吸都带着暖意——方才倒流的三秒,终究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指尖轻抚心口那道如裂痕般的纹路,七道残影消散成的光尘还沾在指腹,宛如七处尚未愈合的小伤口,每触碰一下都隐隐作痛。
“《七宗罪》里说,‘完美的人,是背负所有罪的那个人’。”他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醒怀中的人,“可我并非想成为神,只是不想再有人替我们承受痛苦。”
秦般若的手指在他腰间轻轻勾了勾。
她气息微弱如游丝,笑起来却带着从前的狡黠:“那我们就把‘痛苦’化作‘灯火’,烧穿这黑夜。”话音刚落,一阵风裹挟着银花残瓣掠过废墟,第一片花瓣打着旋儿飞向东南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淡白色的轨迹,宛如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向更远处前行。
楚昭明将秦般若抱得更紧了。
她瘦得几乎没了重量,可他知道,这副躯壳里承载着十三州所有觉醒者的心跳——从藏忆塔开始,从三百声“我们”开始,人道网络的根须正在地下疯狂生长。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先去禾阳郡。青禾的‘心火田’该抽穗了。”
他们的巡行之路走得很慢。
秦般若每走十里就得歇上半刻,可她偏偏不肯坐马车,说要踩着泥土前行,“这样才能知晓地脉里藏着多少未燃的火焰”。
楚昭明依着她,只是把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肩头,看着她苍白的指尖不时拂过田埂、砖墙,仿佛在探寻什么暗号。
抵达禾阳郡的那天,晨雾还未完全消散。
田埂上跪着百来个农人,青禾站在最前面。
她的粗布衫上沾着稻屑,手里攥着的稻穗缠着红绳,穗尖有豆大的一点火光,被雾气晕染得朦朦胧胧,却怎么也不灭。
“我们没有影融,也没有魂印。”青禾抬头时,雾气沾在她的眼角,“但我们有稻谷——一穗一命,一灯一愿。”她身后的农人们纷纷举起稻穗,百点微光在雾中浮现,宛如有人把星星揉碎撒在了人间。
楚昭明停下脚步。
他想起藏忆塔废墟里那三百个举着记忆碎片的人,想起夜枭使撕碎的芯片在月光下闪烁的光芒,此刻看着这些沾着泥土的稻穗,忽然笑出声来:“《萤火之森》里说,‘短暂的光芒,也能照亮归途’。你们这哪里是在种田?分明是在种植星河。”
秦般若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伸手碰了碰最近的稻穗。
那点微光突然变大了一圈,映得她眼尾的泪痣闪闪发亮。
楚昭明抽出身侧的短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血珠滴入泥土的瞬间,整片稻田响起轻微的鸣响——百穗齐燃,火浪从田埂涌向地头,烧穿了晨雾,映红了东边的云彩。
农人们欢呼着站起身来,有人把燃着的稻穗插在田边,有人捧着新燃起的火种向邻村跑去,就连路过的麻雀都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起,翅膀尖沾了火星,好似带着流星飞翔。
“该前往下一站了。”秦般若的指尖抚过他掌心里的血痕,“铁舌在等着我们。”
刚进城时,便听见了铁舌的鼓声。
咚——咚——咚——每一声都沉重得仿佛砸在人的心坎上,楚昭明抬头望去,只见城楼鼓台上站着一个身影,双舌已断,喉间血痕纵横交错,手里的铁槌蘸着血,一下下砸在鼓皮上。
鼓面上刻着“星陨少年”四个字,每敲击一声,远处便有一点火光回应——那是邻县的心火田,是镇子里的灶膛火,是山脚下的火把。
“他们说我们是蝼蚁。”铁舌动了动嘴,没有发出声音,只见他弯腰用血在鼓面上写道,“但蝼蚁堆积成山,也能埋葬神灵。”
楚昭明站在城楼下望着他。
鼓声震得他耳膜生疼,可更疼的是眼眶——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的雪夜,有个老说书人蹲在巷口,用破锣敲着“星陨少年战天”的故事;想起藏忆塔里被系统碾碎的日志,每一页都写着“有人听见”。
此刻铁舌的血鼓,敲击的哪里是节奏?
分明是被碾碎过千万次却依然跳动的人心。
“《V字仇杀队》里,人们在雨中摘下面具。”他轻声对秦般若说,“而我们,要在火光中看清彼此的面容。”
秦般若笑了,这次连指尖都泛起淡淡的光芒。
她望着鼓台的方向,轻声说道:“等铁舌的鼓声传到七十二城,夜枭使就该有所行动了。”
楚昭明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城楼的阴影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金瞳已黯,却走得比风还轻盈。
是夜枭使。
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好似揣着什么东西,在鼓声中拐进了暗巷,只留下一片衣角的黑影,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之中。
夜枭使的靴底擦过青石板的缝隙,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
他袖中残片硌得腕骨生疼——那是藏忆塔崩塌时,他用指甲从系统防火墙里抠出来的,十三州觉醒者的日志残页:阿烬在守灯册上画的第一盏灯,青禾在田埂刻下的字,铁舌被割舌前最后一句星陨少年未死。
他摸向商队最末的枣木车,车底暗格的铜锁在掌心烙出红痕,残片刚塞进去,后颈突然窜起冰针似的刺痛。
是影傀侯的监察金瞳。
他旋身时带翻了半筐山核桃,哗啦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鸦。
月光里掠过一道金芒,像根淬毒的针,擦着他耳际钉进墙缝,震得砖屑簌簌落。
夜枭使扯下衣襟,火折子在指尖转了两圈——这是楚昭明教他的,用最笨的法子对抗最精密的系统。《信条》里说...他对着将燃的布角低笑,火星溅上麻料的瞬间,三座监察哨塔顶的心火灯同时暗了。
取而代之的,是街角卖炊饼的老妇掀开蒸笼,用余温点了盏陶灯;巷口修鞋匠把蜡烛插在裂开的鞋底,光映着他掌心的老茧;连学堂里蒙学的孩童都举着纸折的莲花灯,灯芯是用旧书纸搓的,字痕在火光里忽隐忽现:人,生而有光。
金瞳的追袭在野火腾起时弱了。
夜枭使望着渐远的金芒,把最后半片衣襟按在耳后伤口上,血渗进布纹,倒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转身融入暗巷,靴跟碾碎了粒山核桃——壳裂的脆响,像极了系统链条崩断的声音。
子夜的风裹着稻花香钻进楚昭明的衣领。
他蹲在田埂边,看秦般若盘坐在百穗稻火中央。
她的发丝飘起来,不是被风吹的,是七魂在震。
他记得三天前替她诊脉时,脉息细得像游丝,此刻却见她眉心的红痣亮了,像颗被点燃的朱砂,痛契回路的银线从她指尖漫出,反向扎进泥土。
般若?他刚要伸手,田垄里突然传来抽噎声。
青禾跪坐在离秦般若最近的位置,稻穗烧得正旺,她的眼泪却落进火里,滋啦一声腾起白汽:原来...原来昭明公子断臂时,血溅在我家谷仓墙上;阿烬烧指尖那晚,我家灶膛的火突然烫了三倍;张婶总说梦见给小少年包扎,那手背上的疤,和我缝补时扎的针孔...叠在一起了。
农人们陆续睁眼。
有人攥着胸口的粗布衫,有人摸着眼角的泪,最边上的老猎户突然吼了一嗓子:上个月我家娃高烧,半夜迷迷糊糊看见个穿青衫的姑娘,守在炕边给娃擦汗——是你吧?他指着秦般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稻穗,我当时当是梦,敢情是你把痛分走了!
楚昭明的手悬在半空,突然被青禾攥住。
她掌心全是汗,指甲盖里还沾着泥:我们总说,你们是替我们扛雷的。
可方才那痛...不像是替,倒像是...我们早就在替你们疼,只是从前听不见。
不是你们在替我们痛。楚昭明喉结动了动,他想起藏忆塔里那三百声,想起铁舌用血敲的鼓,此刻蹲下来与青禾平视,指腹抹过她眼角的泪,是我们终于,能听见你们的痛了。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裂帛似的响。
楚昭明抬头,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像块被揉皱的黑绸。
墨色里坠下九十六点红光,近了才看清是黑焰——影傀侯的焚心焰,专烧人间烟火气。
点灯?风里飘来阴恻恻的笑,楚昭明认出那是影傀侯的声线,我便一盏盏,亲手掐灭。
黑焰坠落的轨迹在楚昭明瞳孔里拉出红痕。
他想起十二岁雪夜,老说书人敲着破锣说神要灭灯,人便举火;想起秦般若说痛要变成灯;此刻望着漫天火雨,突然笑了:《进击的巨人》里说,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可今天,我要唱的是...他展开双臂,身后的虚影开始凝聚:是阿烬守灯时的剪影,是铁舌击鼓的侧影,是夜枭使藏残片的背影,还有三百个举着记忆碎片的人,三百个举着稻穗的人,三百个举着陶灯、纸灯、灶膛火的人,千万人心跳的合鸣。
第一朵黑焰砸在三十里外的镇心火灯上。
楚昭明看见那盏灯晃了晃,灯芯的火缩成豆大,却没灭。
第二朵砸向山脚下的火把,火舌反而窜高了尺许。
第三朵、第四朵...黑焰落处,火光未熄,反燃得更烈。
可当第七十六朵黑焰掠过禾阳郡上空时,楚昭明听见了——
咔嗒。
像是谁捏碎了块琉璃。
他转头,看见田埂尽头那盏最老的陶灯,灯芯突然蜷成灰。
秦般若的指尖在泥里蜷起。
她七魂的光暗了一瞬,又重新亮起,比之前更灼:是影傀侯亲自出手了。
楚昭明握紧她的手。
远处传来铁舌的鼓声,比之前更沉,每一声都像在敲他心口:青禾。他喊,青禾立刻抬头,去把田边的红绳收起来。又转向老猎户,大叔,带几个汉子去村东,把晒谷场的麦秆堆搬到田埂边。最后望向秦般若,他眼里有火在烧,等影傀侯的黑焰落下来...我们便让这心火田,烧得比他的焰更旺。
子夜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往禾阳郡中心吹。
青禾摸着腰间的红绳,那是她准备用来捆稻穗的,此刻却觉得掌心发烫——她想起楚昭明说的愿生之阵,想起田埂边堆成小山的麦秆,想起方才农人们眼里的光。
她抬头看天,黑焰还在落,可她知道,等天快亮时...
禾阳郡的心火田,该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