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明的靴跟碾过镜骸碎片,脆响在雾气里荡开三道回音。
他每走一步,胸口那道与秦般若共鸣的暖光纹路便灼烫一分,像被根细针挑着神经——那水晶棺里的呼吸声太熟悉了,不是镜像复制的空洞,是鲜活的、带着体温的生命震颤。
棺身浮在离地三尺的虚空中,表面凝着薄霜,倒映出他泛红的眼尾。
当看清棺中少女面容时,他的剑尖“当啷”坠地。
那是张与夜枭使有七分相似的脸,眼尾同样有颗泪痣,只是双眼蒙着层雾色,像被揉碎的月光糊在眼瞳上。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楚昭明喉间发紧——这起伏的频率,竟与他怀中秦般若沉睡时的心跳完全重合。
“昭明!”
阿烬的手语穿透雾气劈来,少年的指尖在眼前划出急促的弧线,腕骨因用力泛着青白:“她......不是容器。”最后一个手势定格在胸口,掌心向上托举,像捧着团将熄的烛火,“是桥梁。”
楚昭明的手指刚触到水晶棺,凉意便顺着血脉窜上后颈。
眼前景象骤转——
雪粒子打在他脸上。
十二岁的夜枭使背着更小的妹妹在雪地里踉跄,粗布斗篷下露出半截青灰裙角。
妹妹的头歪在他肩上,发间沾着血,是清肃军的箭簇擦过的。“哥哥,”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你在。”
夜枭使的睫毛结着冰碴,他把妹妹往怀里又拢了拢,呼出的白雾里混着哭腔:“等春天,等春天我就带你去看桃花......”
话音未落,破空声撕裂雪幕。
七支淬毒的箭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夜枭使旋身护在妹妹上方,箭簇穿透他的肩胛、大腿,血珠溅在雪地上,开出妖异的红梅。
妹妹的手突然抚上他的脸,沾着血的指尖抹过他往下掉的眼泪:“哥哥别哭,我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像......像母渊说的星尘。”
风突然变了方向。
黑色雾气裹着腥甜的香气漫过来,一个声音在两人头顶炸开,像无数人同时说话:“以她为容器,你可得力量。
重建你的世界,护她周全。“
夜枭使的瞳孔在雾气里收缩成线。
他低头看妹妹,她的睫毛还沾着他的血,却笑得像真的看见了春天:“哥哥,我想活着。”
记忆突然被扯碎。
楚昭明踉跄后退,掌心在水晶棺上按出裂痕。
他听见外城方向传来沙哑的吟唱,像破了洞的陶笛漏出的调子:“她眼盲,心却见天地;她不语,魂却唱悲歌......”
是白首翁。
老人盘坐在镜城外城的断墙上,白发被风掀起,露出额角凝结的血痂。
他咬破的指尖在青石板上画着,每一笔都拖出细长的血线,字迹歪扭却带着锋刃:“兄以天下祭她生,她以性命换他醒。”
百姓们围在他周围,卖糖画的老丈抹了把脸,把糖画炉子往老人身边推了推;绣娘解下腰间的香包,轻轻放在血字旁;最前排的小乞儿突然跪下来,用冻红的手指临摹那行字——他不识字,却临摹着血的形状。
红瞳祭司的身影从阴影里窜出,骨爪挥向白首翁的后颈。
可当他的爪尖即将触及老人时,血字突然腾起金焰。
火焰不是往上窜,而是随着某个遥远的节奏起伏——与水晶棺里少女的呼吸同频。
“这不可能......”祭司的喉间发出蛇信般的嘶鸣,他盯着那团明明灭灭的火,骨爪在半空抖得像风中芦苇。
镜城核心的雾气突然被撕开道口子。
夜枭使踩着镜骸碎片走来,他脖颈间的母渊纹路亮得刺眼,手中握着块青金石——正是娲语者的印记。
“三日......二日......”镜骸的倒计时声浪陡然拔高,像千万把刀刮过耳膜。
楚昭明看见平民们心口的暖光纹路正在消退,光河逆流成暗潮,连阿烬的手语都开始发颤。
“你以妹妹为祭,还谈什么救世?”楚昭明抄起剑横在胸前,剑尖直指夜枭使咽喉。
夜枭使的手指抚过水晶棺,指腹擦过少女眼尾的泪痣:“《进击的巨人》里艾伦说‘为了自由,必须成为恶魔’——我早就是了。”他抬头时,眼眶里盛着两团摇摇欲坠的光,“但至少,这一次,她能活着。”
楚昭明的剑刃微微发颤。
他看见夜枭使指尖的血滴在水晶棺上绽开,与母渊纹路交织成咒文;看见少女的呼吸突然急促,雾色眼瞳里泛起极淡的金芒;更看见——在意识最深处,有根细若游丝的线突然绷直。
那是秦般若的魂血。
“残灯......”
极轻的一声呢喃,像春夜第一缕穿堂风,裹着茉莉香撞进楚昭明耳中。
他猛地转头,却只看见水晶棺里的少女睫毛轻颤。
镜城外城的光焰突然暴涨三尺,白首翁的血字在火中浮起,每一笔都闪着与少女呼吸同频的光。
夜枭使的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妹妹雾色眼瞳里的金芒,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按下了娲语者印记。
镜骸的倒计时撞碎成星屑。
楚昭明的掌心沁出冷汗,他望着逐渐暗下去的人道光河,又望着水晶棺里被母渊纹路缠绕的少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些幽蓝纹路不是刻在她皮肤上,而是从她体内渗出来的,像血管里流着星河的倒影。
而在意识深处那根若有若无的线,正随着少女的每一次呼吸,轻轻,轻轻,扯动着某个沉睡的灵魂。
水晶棺表面的霜花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楚昭明的后颈寒毛根根竖起——那是秦般若的声音,带着沉眠中特有的模糊尾音,却清晰得刺穿了镜城所有的雾霭:“残灯……不是容器,是‘人道之眼’。”
他踉跄半步,指尖死死抠住剑柄。
有什么东西在意识里轰然炸开:母渊总说“人道之力不可量化”,可夜枭使的血誓契约为何能精准抽取希望值?
残灯的呼吸与秦般若同频,镜城外百姓心口的暖光随她起伏——原来母渊从未直接感知人道,而是通过这个因失明而心感通透的少女,用她的“情感闭环”做吸管!
“因为她从未睁眼看过这个世界……”楚昭明喉间发涩,盯着残灯雾色的眼瞳,“所以她的心,反而装得下最纯粹的‘愿生之念’。”
镜骸的尖啸撕裂空气,十二具半透明的影子从四面八方绞杀而来。
楚昭明旋身挥剑,却见剑气刚触到镜骸便如泥牛入海——这些由负面情绪凝结的怪物,竟比寻常镜像体多了几分对“共鸣频率”的抗性。
他想起方才平民光河的消退,突然明白:秦般若沉眠导致羁绊等级跌落,原本能调用百人能量的“集体共鸣”,此刻怕是连十人都难。
“昭明!”阿烬的手语从雾中劈来,少年的指尖在眼前划出急促的螺旋,最后重重按在胸口——那是“痛”的符号。
楚昭明还未反应,便见阿烬跃上镜城高台,苍白的手指在虚空里舞出陌生的律动:不是安抚,不是警示,是带着刺的、破碎的节奏,像用骨节敲碎结痂的伤口。
“痛……是光的频率,也是门的密码!”阿烬的声音突然破音,他本是哑的,此刻却像被什么力量撬开了喉咙,“你们痛过的地方,都藏着救她的钥匙!”
外城传来闷响。
卖糖画的老丈突然攥紧糖勺,勺柄在掌心压出红痕;绣娘咬着唇解下最后一枚银饰,针脚扎进指腹;小乞儿把冻红的手按在血字上,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珠——他们在痛,用最原始的方式,把“被剥削的希望”“被碾碎的温暖”“被遗忘的期待”,全往同一个频率里砸。
水晶棺的霜花开始融化。
残灯雾色的眼瞳深处,金芒如星火燎原。
夜枭使按在娲语者印记上的手猛地一颤,青金石表面的纹路出现裂痕——那是血誓契约在动摇。
“机会!”楚昭明低喝,剑身迸发赤焰。
镜骸的影子触到火焰便发出尖啸,他趁机撞开挡路的镜骸,冲进水晶室。
视线落定的瞬间,他瞳孔骤缩——残灯的手正轻轻覆在娲语者印记上,指尖沿着青金石的纹路摸索,像孩童认亲般认真。
“哥哥,你听。”残灯突然开口,声音像沾了露水的春芽,“外面有人在唱歌。”她转向镜壁,雾色的眼瞳映出外城的画面:白首翁的血诗在金焰中飘升,百姓们手拉手,用带血的指尖在墙上临摹“盲妹之诗”,连红瞳祭司都退到了阴影里,骨爪捂着心口的母渊纹路。
夜枭使站在门外,刀柄攥得指节发白。
他望着镜壁里的景象,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他们不过是在表演慈悲……等母渊侵蚀完毕,这些人转头就会把她当怪物。”
“那你呢?”楚昭明按住残灯手背,能感觉到她皮肤下流动的温热,“你把她锁在水晶棺里,用母渊的力量‘保护’她,和那些想把她当怪物的人,有什么不同?”
夜枭使的刀嗡鸣出鞘。
刀光划破空气的刹那,残灯突然笑了,雾色的眼瞳里溢出水光:“哥哥,我想……看看你们说的‘光’。”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夜枭使的刀背上。
他的手腕剧烈颤抖,刀刃离楚昭明咽喉只剩三寸。
楚昭明没躲,甚至松开了剑柄——他望着残灯仰起的脸,那上面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像十二岁那年雪地里,那个说“我想活着”的小女孩。
“这一战,不是为了赢。”他轻声说,掌心的七印残火忽明忽暗,“是为了让她,真的睁开眼。”
夜枭使的刀尖微微下沉,在楚昭明喉结处压出一道红痕。
他的呼吸乱了节奏,与水晶棺里残灯的心跳错开半拍——而那半拍的空隙里,外城的光焰突然暴涨,将镜城照得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