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犬缩在电动车防风批挡后,小小的身子几乎贴紧我的脚踝,鼻尖却始终绷得笔直对着前方,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低哼,那哼声里没有平日的软懦,带着点发紧的警惕。
我顺着它的方向嗅了嗅,雨幕里满是潮湿的土腥气,却偏偏掺了丝极淡的金属味——不是雨水泡锈的铁味,是带着点机油感的冷硬气息,和这洪水的混沌格格不入。
穿过第二个街区时,职工医院那栋灰扑扑的大楼终于从雨帘里“浮”出来——墙皮被雨水泡得斑驳,底层的窗户早被木板钉死。我拧动车把,车轱辘在积水里碾出两道浅沟,刚要拐进通往宠物店的街道时,眼角突然扫到从前方街道窜出一道黑影!不是雨雾里的虚影,是实打实的黑色金属壳,速度快得冲破雨帘时都带起一阵风,那风裹着机油味扑到脸上,我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凭着本能捏死刹车——电动车猛地往侧面甩,车把撞在我肋骨上,下一秒,我连人带车摔进半米深的积水里。
“砰”的一声闷响,后背先砸在泥浆里,那股冷硬的钝痛瞬间窜遍全身,混着雨水顺着衣领往脖子里灌,凉得我牙齿都发颤,眼前更是黑了一瞬。
细犬惊叫着从踏板上跳下来,声音尖细得像被掐住,它没躲,反而一头扎进水里,用湿漉漉的身子蹭我的胳膊——它的毛全贴在身上,凉得像冰,爪子却死死扒着我的裤子,生怕我沉下去。我撑着地面抬头时,雨水糊得眼都睁不开,只看见那辆黑色越野车根本没减速,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浊浪,浪头里还裹着几片从医院门口冲来的碎纸板,车屁股一甩,就像道被雨浇淡的黑影,扎进我来时方向的街区深处没了踪影。我甚至没看清车牌,只记得后保险杠上有道新鲜的刮痕,亮得刺眼。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刚才那一下,电动车头离越野车的车轮只差半米,再慢零点几秒,我和细犬恐怕都要被卷进车底,连带着摔进水里的痛都变得不真实,只剩后颈的汗毛竖得发紧。
我顾不上擦脸上的泥浆,撑着车把踉跄起身,手指还在抖,车把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惊慌警觉起来:不对啊!这鬼天气,政府早就撤离这片区域的居民,怎么会有车从前方冲出来?还是往宠物店的方向?老板娘的店就在前方街道里,她不会……
我用力拍掉车座上的水,掌心的泥蹭在黑色的座套上,留下几道白印。把细犬抱回踏板时,能感觉到它小小的身体还在抖,却乖乖地把爪子搭在我的鞋上。拧动车把时,手指紧得发僵,电动车在积水里歪歪扭扭地往前冲,车轱辘时不时碾过水下的杂物,发出“咯噔”的闷响。巷口那间熟悉的宠物店终于出现,可我刚靠近三米远,浑身的血就像被瞬间冻住——连呼吸都跟着停了半拍。
卷帘门歪歪扭扭地挂在轨道上,底部被硬生生撬开一道半米宽的口子,铁皮边缘卷得像被撕烂的纸,还勾着几缕深色的纤维——不是布料,是像动物毛发又像人头发的东西,沾着泥浆,在雨里耷拉着。
卷帘门后的玻璃门碎得彻底,透明的渣子混着泥浆铺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冰,我停好车,走上台阶进去时,雨靴踩在上面,能听到“咯吱”的脆响。更让我心沉的是地上的脚印:有大有小,大的鞋印边缘沾着泥,纹路是粗粝的工装鞋,小的却像是女士的运动鞋,鞋尖朝着后门的方向;还有几道长长的拖痕,从柜台一直延伸到后门,拖痕里混着碎玻璃和毛发,显然是有人被拖拽时,衣服或头发勾住了地上的杂物。
细犬突然炸毛,原本贴在我腿边的身子瞬间绷直,耳朵像两架被拉满的雷达,死死对着柜台后面,喉咙里滚出低吼,尾巴却紧紧夹在腿间,连尾巴尖都在抖。
我伸手按住它的脑袋,指尖能摸到它脊背的肌肉绷得发硬,像是随时要扑出去,又像是在害怕。店里的货架倒了好几排,原本码得整齐的猫粮袋子掉在地上;老板娘之前特意留给我的那箱应急物资——我记得是放在柜台最里面的,此刻被翻得乱七八糟,罐头滚得到处都是,有几罐的铁皮都被踩扁了,橘色的肉糜混着泥浆,在地上拖出一道道黏腻的痕迹。
没有老板娘的身影,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雨水顺着破损的玻璃门往下滴,“嗒、嗒”地砸在白磁地板上,那声音在空荡的店里被放大,格外刺耳,像在敲着什么倒计时的钟。
我往前走了两步,心跳快得要撞开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那些脚印太乱了,不像是只有两个人,而且后门的插销是断的,断裂的金属茬子翘起来,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不是泥浆的褐,是发暗的红;门虚掩着,风从外面灌进来,带着后院洪水的腥气,吹得地上的碎纸渣打旋。
“老板娘?”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雨声吞掉大半,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店里转了圈,又撞回我耳朵里,显得更冷清。细犬的低吼越来越急,它从我的手底下挣出来,小跑到那些脚印旁,鼻尖贴着地面剧烈地翕动,像是在追踪什么气味,每嗅一下,身体就抖一下,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一点——那不是警惕,是恐惧。
我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一道大脚印的边缘,泥浆还没干透,指尖沾了层湿冷的泥。突然,我的目光顿住了——在那道大脚印旁边,有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嵌在泥浆里,不是扩散的水渍,是凝成小块的痂,用指甲轻轻刮一下,能感觉到质地发硬,那味道也跟着飘过来,不是金属味,是带着点铁锈的腥气——是血。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比靴筒里的冷水更冷,顺着小腿往上爬,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刚才那辆没牌照的黑色越野车、被撬烂的卷帘门、满地的脚印和拖痕,还有这一点干涸的血……老板娘到底遇到了什么?她发的短信“我回来了”,难道不是回到店里?还是……回到了某个更危险的地方?比如,职工医院对面小区里面的家里。
就在这时,细犬突然僵住了——它原本还在嗅着脚印,此刻却猛地抬头,耳朵像雷达般转向后门的方向,先前低沉的吼声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而危险的“呜呜”声,从紧闭的牙缝里挤出来,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它全身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颈背的毛发根根倒竖,连背上的绒毛都炸了起来,尾巴死死夹紧,几乎要贴进肚皮里,可身体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姿态:前爪微微下沉,膝盖绷得发直,像是随时要扑出去,又像是在克制着逃跑的本能,死死盯住那扇虚掩的、通向后院的破门。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刚才那股被血迹勾起来的寒意瞬间凝固,继而炸开成更尖锐的恐惧——它看到了什么?是听到了后门外面的声音?还是嗅到了比血迹更可怕的气味?是刚才那辆越野车上的人回来了?还是……老板娘在后门外面?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连指尖都在抖,顺着细犬目光的方向,死死盯住那扇破败的后门外的世界。雨还在疯狂地砸下来,砸在门板上发出“噼啪”的响,门板上的裂缝里渗进雨水,在地面上积成一小滩,刚好没过那些拖痕的尽头——像是有人从这里被拖了出去,痕迹就消失在这滩水里。
后院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
那扇原本应该用铜锁锁死的木门,此刻半敞着,门板上还留着几道深凹的印子,像是被什么重物撞过,边缘的木头都裂开了;插销被硬生生掰断,扭曲的金属茬子狰狞地翘着,上面沾着泥浆,还有一点暗红色的东西——不是铁锈的橙红,是更暗的、像血痂的颜色,混在泥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门板本身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凹陷的边缘还挂着半片布料,是深蓝色的,我记得老板娘有件围裙就是这个颜色。
门外,哪里还有“院”的影子?洪水早就漫过了后院半人高的围墙,和巷子外的汪洋连成一片,浑浊的水面还在缓缓上涨,把围墙顶部的砖缝都泡得发黑。
原本堆在墙角的杂物——我上次来还看到的铁笼子、老板娘用来种花的陶盆——此刻只露出一点顶端:一个翻倒的铁桶,桶底破了个洞,水流从洞里灌进去,又从边缘溢出来,像个漏了的漏斗;半截泡得发胀的木板,上面还钉着颗生锈的钉子,钉子尖露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晃;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宠物笼,是老板娘常用的那个蓝色塑料笼,笼门大敞着,栏杆被掰得歪歪扭扭,笼底还沾着几根白色的猫毛,笼子随着水流左右晃动,像一只伸出来的、绝望的手。
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碎塑料袋被水流缠在笼门上,像挂了层透明的膜;被泡烂的纸箱散成一片片,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宠物”两个字还能看出一点轮廓;断裂的树枝带着湿淋淋的叶子,在水面上打旋;还有几片颜色鲜艳的包装纸,是鸡肉冻干包装,在浑浊污水里沉浮。
雨水疯狂地砸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整个后院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里,“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一切,却偏偏让空气里的气味更清晰:浓重的泥土腥味、腐烂植物的酸臭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金属味——比刚才在巷口闻到的更浓了,还掺了点淡淡的机油味,和那辆黑色越野车的味道一模一样!
细犬炸毛的身体紧绷到了极致,它死死盯着门外这片洪水泛滥的“后院”,喉咙里的呜咽声变得短促而高频,像被捏住了脖子的小兽,每一声都带着极度的恐惧。它的鼻尖剧烈地翕动着,快得能看到鼻翼的抖动,像是在捕捉水面上漂浮的每一丝气味,可嗅着嗅着,它却下意识地又往我腿边缩了缩,爪子扒着我的雨裤,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全身的颤抖清晰可感——这种反应比刚才的狂吠更让我心惊:它不是在警惕“门外有东西”,是在恐惧“水里有东西”,是那水里的气味,让它连冲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目光越过细犬的头顶,死死盯着门外那片翻滚的浊流。刚才眼角扫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深色轮廓,此刻已经消失在雨幕和浑浊的水面之下,连一点涟漪都没留下。只有那些漂浮的垃圾还在无声地晃动,铁桶撞在宠物笼上,发出“咚”的轻响,在哗哗的雨声里,像一声微弱的求救。
后院……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有人从后门强行破门,把老板娘拖进了这片洪水?还是老板娘自己从这里逃了出去,却不小心陷进了更深的水里?那辆从医院冲出来的黑色越野车,它的目标难道就是这里?老板娘那条“我回来了”的信息,难道就是指她回到了这个被洪水淹没、连细犬都不敢靠近的后院?
冰冷的雨水顺着门板的裂缝灌进来,滴在我的脚背上,那凉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冻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我伸手抱住颤抖的细犬,它的体温透过湿漉漉的毛传过来,带着点微弱的热,却偏偏衬得我浑身冰冷。
站在这破损的门口,门外是吞噬一切的洪水,门内是狼藉如战场的店铺,老板娘的踪迹就像那个消失在水面下的轮廓,被无边的雨夜和汹涌的洪水彻底吞没——只留下满地的血迹、断裂的插销、晃动的空笼,还有这雨幕里,仿佛永远不会停的、绝望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