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知了在工厂围墙边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原本秩序井然的工厂大门口,此刻却像炸了锅一样吵闹。
“让开!都给我让开!我要见你们老板!”
一个粗暴的男声像破锣一样响起,打破了厂区的宁静。
顾大强一只手抓着铁栅栏门,一只手挥舞着那个空了一半的二锅头酒瓶子,满脸通红,唾沫星子四溅。他身上的灰布汗衫不知道几天没洗了,领口全是黑黄的油垢,下身那条军绿色的裤子膝盖处磨出了两个大洞,脚上的解放鞋更是泥泞不堪。
保安老赵皱着眉头,死死顶住大门:“这里是工厂重地,闲杂人等不能进去!你再闹我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顾大强把酒瓶子往铁门上咣当一砸,吓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往后缩了缩,“老子来看自己闺女,天经地义!警察来了能怎么着?倒是你们,黑心工厂,拐骗未成年少女当童工!信不信我去劳动局告你们去!”
他这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带着浓重的酒气,顺风能飘出二里地。
周围聚集的闲汉和过路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
正在仓库里埋头打包的顾欢,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手里的胶带座“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声音,就像是无数个深夜噩梦里的回响。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周围的工友奇怪地看着她,她却顾不上解释,疯了一样冲出了仓库,向大门口跑去。
当她看到那个挂在铁门上撒泼的身影时,眼里的光彩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和难堪。
“爸……”
顾欢冲到门口,隔着铁门,声音都在发颤。
顾大强听到声音,眯着醉眼看了看,随即咧开一口黄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死丫头,躲在里面享福是吧?老子在外面喝西北风,你倒好,有了工作就不认爹了?”
“我没有……”顾欢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转头恳求保安老赵,“赵叔,这是我爸,你先开门,我……我跟他去旁边说。”
老赵叹了口气,把门开了一条缝。
顾欢赶紧钻出去,伸手去拉顾大强的胳膊,想把他往没人的角落拽:“爸,你别闹了,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做人?你还是我养大的,跟我谈做人?”顾大强猛地一甩手。
顾欢瘦弱的身板哪里经得住这一甩,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进旁边的臭水沟里。
“既然你在上班,那正好。”顾大强也不装了,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黑泥的大手,掌心朝上,“拿钱来。”
顾欢站稳身子,咬着嘴唇,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我……我才刚来两天,还没发工资。”
“没发工资?”顾大强眉毛一竖,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他转身指着工厂大门嚷嚷,“没发钱就是白干活!乡亲们都来评评理啊!这么大的厂子,欺负一个小姑娘,不给钱白使唤人啊!”
他这一闹,门口围观的人更多了。
顾欢急得满头大汗,伸手去捂他的嘴:“爸!你别喊了!求求你别喊了!”
“滚开!”顾大强一把推开女儿的头,力气大得惊人。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让他喊。”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林晚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双手插兜,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冷静。
她走到顾欢身边,伸手扶住还要冲上去阻拦父亲的女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板……”顾欢看到林晚,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满脸羞愧,“对不起,对不起,我……”
“站到我身后来。”林晚打断了她的道歉,语气不容置疑。
顾欢愣了一下,看着比自己还要矮半个头的林晚,下意识地顺从了。
林晚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在撒泼的顾大强。
“我是这里的老板,林晚。”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尖锐,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顾大强愣住了。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没自己女儿大的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老板?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说是老板?”他指着林晚,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厂没人了吗?派个学生妹出来顶缸?”
周围也有人发出了窃窃私语。毕竟林晚太年轻了,实在不像个管着几十号人的厂长。
林晚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小丑表演。等顾大强笑够了,她才淡淡地开口:“笑完了吗?笑完了就谈正事。你刚才说我们拐骗童工,还要告到劳动局?”
“没错!”顾大强脖子一梗,仗着酒劲,眼珠子一瞪,“我闺女还没满二十,还在上学,你们把人骗来干活,这就是犯法!除非……”
他拖长了音调,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除非你们赔钱!私了!”
“你要多少?”林晚问得很干脆。
顾大强一愣,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上道。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心想这厂看起来挺气派,肯定有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林晚面前晃了晃。
“一百?”林晚挑眉。
“一百?打发叫花子呢!”顾大强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一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不然我就赖在这门口不走了,我看你们怎么做生意!”
一千块!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在2005年的江城,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四五百块。一千块,相当于普通人不吃不喝干两个多月。这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明抢!
顾欢听到这个数字,脸瞬间白得像纸一样。她猛地从林晚身后冲出来,冲着顾大强喊道:“你疯了!那是抢劫!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凭什么要一千!”
“凭我是你老子!”顾大强一巴掌就要扇过去。
“住手。”
林晚的声音骤然变冷。
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顾欢面前,手里黑色的橡胶辊握得紧紧的。顾大强的手僵在半空,没敢落下去,悻悻地收了回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林晚看着顾大强,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一千块,我可以给你。”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欢更是急得直跺脚:“老板!不行!不能给他!他就是个无底洞!”
林晚转过身,背对着顾大强,看着满脸焦急的顾欢,轻声问道:“顾欢,你想摆脱这种局面吗?至少暂时摆脱。”
顾欢怔住了,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千块,不是公司赔给他的,是你预支的工资。”林晚的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你现在的工资是三百,算上加班费和奖金,大概要三个月才能还清。这意味着,接下来三个月,你在这个厂里,除了包吃包住,一分钱都拿不到。你愿意吗?”
顾欢看着林晚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得意洋洋、满脸贪婪的父亲。
那一刻,她心里的某种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建立了起来。
“我愿意。”顾欢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要能让他走,只要能让我安安生生地工作,我愿意。”
林晚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顾大强。
“钱可以给你。”
顾大强乐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敲诈到了一笔巨款。
“但是,”林晚话锋一转,“我们得立个字据。”
“立!立!只要给钱,立什么都行!”顾大强此刻满脑子都是那一千块钱能买多少酒,能打多少场牌,哪里还在乎什么字据。
林晚冲周敏招了招手:“去拿纸笔来,还有印泥。”
周敏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觉得这钱给得太冤枉,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很快,纸笔拿来了。
林晚接过笔,在那张白纸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内容很简单:兹收到女儿顾欢预支的工资人民币一千元整。本人顾大强承诺,收到此款项后,不再以任何理由到工厂骚扰顾欢工作,不再以任何理由向工厂索要钱财。如违背此承诺,愿双倍返还钱款,并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签字,按手印。”林晚把纸拍在桌子上。
顾大强看都没细看,抓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大拇指在红色的印泥里狠狠按了一下,重重地戳在名字上。
“钱呢?”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林晚从随身的包里数出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那红色的钞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顾大强一把抢过钱,放在手指头上唾了口唾沫,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
那种贪婪丑陋的嘴脸,让周围围观的人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数完钱,顾大强把钞票往兜里一揣,拍了拍屁股,连看都没看顾欢一眼,心满意足地挥挥手:“行了,算你们识相!闺女,好好干啊,这厂子不错,老板大方!”
说完,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拨开人群,像一只吃饱了的苍蝇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大概这又是他们未来几天的谈资。
只有顾欢,还站在原地。
她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身体一点点地垮了下来。
“对不起……”
她转过身,面对着林晚,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泥地上,瞬间晕开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老板,给你添麻烦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才刚来就在全厂人面前闹了这么大一出笑话,还让老板垫付了这么多钱。她甚至觉得,林晚下一秒就会让她卷铺盖走人。
一只手递过来一张洁白的纸巾。
顾欢抬起头,看到林晚平静的面容。
“这不是你的错。”林晚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谁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顾欢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把眼泪擦干,回仓库去。”林晚看着她,“既然预支了工资,就要把活干得更漂亮。我不养闲人,更不养只会哭的人。”
“是!我知道!我会拼命干的!”顾欢用力地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团火。那不再是之前的感激,而是一种要把命都卖给这里的决绝。
林晚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那里抹眼泪的顾欢。
“顾欢。”
“啊?老板?”顾欢赶紧抬头。
阳光下,林晚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让人看不透的弧度。
“你觉得,像他那样的人,花完那一千块钱以后,真的会遵守承诺,不再来了吗?”
顾欢愣住了。
她看着林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啊。
一千块钱,对他来说也许能挥霍一个月,也许只要一个星期。
等钱花完了,他还会记得那张纸上的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