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之后,那片暂时归于沉寂,却又在寂静中酝酿着惊雷的土地,以及人们在这等待期里,细腻而真实的生活轨迹。
**正月廿二,静待生发,光阴织就日常诗**
播种后的田野,仿佛一位刚刚经历过分娩、陷入沉睡的母亲,呈现出一种疲惫而安详的宁静。往日里喧闹的犁铧声、吆喝声、耧车吱呀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新耙平的土地,带起些许微尘;只有鸟雀在田埂上跳跃,啄食着可能遗落的谷粒。黑褐色的垄沟整齐地排列着,在春日变幻的天光下,沉默地守护着深埋地下的秘密。
云大山依旧每日去田里转悠,但他的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土里安眠的种籽。他不再轻易下脚去踩,只是蹲在田埂上,用手轻轻扒开一小块表土,查看墒情,感受着泥土的湿度和温度,再用掌心小心翼翼地将土覆回去,抚平。他的眼神里,少了前几日的凌厉果决,多了几分温柔的期盼与小心翼翼的守护。
“现在啊,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他对着陪同前来的沈清远低声道,语气里是农人特有的、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与依赖,“阳光要足,但不能太毒;雨水要有,但不能太急。这刚播下去的种籽,娇气得很。”
沈清远深以为然。他学着云大山的样子,观察着这片看似静止、实则内部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土地。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理解到,所谓“靠天吃饭”,并非消极的等待,而是一种在尽完人事之后,对自然规律的深刻洞察与虔诚尊重。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记录下日期、天气、土壤的触感,以及云大山那些朴素的、却蕴含智慧的农谚。
村庄的整体节奏,也因为这播种的完成而悄然变化。那种全民动员、热火朝天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绵长、更为内敛的日常劳作。男人们开始修理农闲时破损的院墙、鸡舍,或是结伴进山,砍伐些日后需要的柴火。女人们则进入了“换季”的忙碌,拆洗厚重的冬衣被褥,晾晒收纳,又将轻薄的春衫找出,该缝补的缝补,该翻新的翻新。
云家院里,云娘子正式开始了“下酱”的工程。那口被刷洗得锃亮的大酱缸安置在院中阳光最充足、通风最好的角落。她将煮熟的黄豆混合了磨碎的小麦曲种,拌均匀,拍成方砖状的“酱坯”,用洗净的麻叶包裹好,放置在暖和的灶间角落里,等待着它自然发酵,生出黄绿色的菌丝——那是酱料风味形成的关键。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需要经验与耐心,一如等待田里的种子发芽。
沈夫人则完全沉浸在她的小花圃里。播种下的草花种子尚未见动静,但移栽的迎春已然爆出更多鹅黄的花苞,兰草也抽出了新叶。她每日浇水、松土,像照料婴儿般细致。她还从云娘子那里讨教了如何用淘米水、豆渣等家常物事沤制简单的花肥,乐此不疲。这片小小的园圃,不仅是美景,更是她与这片土地、与云家娘子情谊的见证。
学堂里,先生正式开讲了。朗朗的读书声再次成为村庄白日里稳定的背景音。沈砚每日清晨便带着书囊出门,傍晚方归。他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某种既定的轨道,但细心观察便能发现,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往日的纯粹书卷气,多了几分对窗外田野、对烟火人间的关注。他会留意云家田里是否有了变化,会记得云岫前日抱怨纺线太难时撅起嘴的模样。
云岫的纺线技术依旧没有质的飞跃,断线仍是家常便饭。但她似乎不再像起初那般急躁,在母亲的耐心指导下,渐渐也能纺出一小段均匀的棉线了。每当这时,她便会举起那小小的线穗,对着阳光看,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的、来之不易的成就感。有时沈砚放学回来,会看到她坐在廊下,皱着眉头跟纺车较劲,夕阳给她认真的侧影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不会打扰,只是默默看上一眼,便转身回屋温书。一种“知道你就在那里”的安心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这日午后,天空又积聚起薄薄的云层,天色略显阴沉。云岫刚将晒着的种子收回屋,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不大,是那种润物无声的细雨。
“哎呀,下雨了!”云岫趴在窗口,有些担心地望向田地的方向。
正在书房窗前看雨的沈砚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她紧绷的小脸,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平静:“是细雨,无妨。正好给种籽补水。”
他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云岫回过头,见他神色笃定,心里的那点担忧便悄然消散了,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恼人的纺车上。
雨丝轻柔地敲打着瓦片,洗涤着庭院。云娘子和沈夫人坐在堂屋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雨声闲话。话题不再是具体的农事或家计,而是更随意的内容,比如某家女儿将要出嫁,某处山坳里的杜鹃花似乎快要开了,或是回忆各自童年时春天的趣事。絮絮叨叨,如同这春雨,绵密而温润。
男人们则聚在云家堂屋的另一角。云大山在编织新的鸡笼,沈清远则在翻阅一本地方志,偶尔就某个地名或风物向云大山求证。雨声成了他们各自忙碌最好的伴奏,彼此并不需要时刻交谈,但这种共处一室的静谧,却比任何热烈的讨论都更能彰显关系的亲近。
晚饭时分,雨停了。天空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靛蓝色,一弯新月如钩,早早挂在天边。空气清冷而新鲜。饭桌上,除了家常菜肴,还多了一碟云娘子用新下的春韭炒的鸡蛋,那鲜亮的黄色和扑鼻的香气,仿佛将春天的气息直接端上了桌。
“这韭菜,是屋后菜畦里自己冒出来的头一茬,最是鲜嫩。”云娘子笑着给大家布菜。
沈清远尝了一口,赞不绝口:“果然至味在民间!这鲜灵劲儿,非市集所售能比。”
饭后,沈清远站在院中,望着雨后如洗的星空和那弯新月,对身旁的云大山道:“大山兄弟,你看这月色清明,明日定然又是个好天气。这种籽在地下,想必也正舒展身子,准备破土呢。”
云大山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是啊,沈先生。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日子,交给这片土地了。”
正月廿二,这“静待生发”的一天,就在这细雨微风、家常劳作、静谧陪伴和淡淡的期盼中,悠然滑过。它没有前几日播种时的壮怀激烈,却以其细水长流的温情和内在的沉淀力量,勾勒出生活最本真的模样。希望,已然深埋;光阴,正用它看不见的梭子,耐心地编织着通往丰收的、平凡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