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的演讲在星环内部引发的震荡持续了整整十七个小时时。公开场关闭后，数据洪流在各文明网络间奔涌，形成了三个清晰的频率聚类——隼将它们标记为“透明派”、“谨慎派”和“退出派”的初始共鸣签名。
主控台上，三色光点在星图中逐渐扩散。淡蓝色的透明派以织梦者、回声殿堂（涟漪个人）为核心，已有三十七个文明加入，他们的共同频率特征是“有限度的历史开放承诺”。琥珀色的谨慎派由索尔维文明领导，四十九个文明簇拥，频率中充满复杂的缓冲协议和条件条款。而深红色的退出派……数量在缓慢增长，目前是二十二个，领头的是三个苏念从未听说过的边缘文明，但监测显示他们的共鸣频率正被某种外部信号微妙地引导。
“铸星者在播种。”顾言深站在数据流前，手指划过深红色光点的分布图，“这些文明原本没有明显的共同利益，但现在他们正在形成‘受害者共同体’的自我认知。”
苏念盯着其中一个深红光点——标注为“暮光遗民”的文明。数据库显示，他们在四百年前曾因一次星际瘟疫损失了97%的人口，之后一直处于极度排外状态。加入星环仅三个月。
“他在寻找创伤未被治愈的文明。”苏念低声说，“然后用其他文明的黑暗历史，激活他们自己的创伤记忆。”
就在这时，实验室通讯请求接入。
林启明的影像浮现，这位前史前首席科学家的面容上带着罕见的疲惫与兴奋交织的神情。“念儿，我们需要谈谈疫苗2.0的瓶颈。”
苏念接通全息投影，林启明的数据模型在主控台中央展开。那是基于磐石意识结晶的抗性膜结构放大图——复杂的多维几何体，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记忆过滤层”。
“原计划是复制这种结构，为其他文明提供心理保护。”林启明的手指在模型上划过，点亮几个关键节点，“但问题在于，磐石的抗性膜是在极端的自我牺牲中形成的——他冰封自己来保护整个文明。这种‘保护性隔绝’机制，如果简单移植，会导致接种者产生过度的情感隔离，甚至丧失自我反思能力。”
模型旁边跳出模拟数据：接种初级疫苗的测试个体（来自静默守望者提供的仿生意识体）在接触历史阴影信息时，情绪波动确实降低了82%，但随之而来的是“历史关联能力”下降47%——他们变得难以从他人苦难中产生共鸣。
“这违背了星环的初衷。”顾言深皱眉，“我们需要的是能让文明在知晓黑暗后依然选择连接的韧性，而不是让人变成情感麻木的旁观者。”
“正是如此。”林启明点头，“所以疫苗2.0需要一个新的核心组件——不是‘隔绝’，而是‘转化’。它需要帮助意识体将历史创伤带来的负面共鸣，转化为建设性的反思能量。”
他调出新的模型草案，一个动态的双螺旋结构在其中旋转：一链吸收负面情绪，另一链将其缓慢释放为“谨慎的慈悲”与“基于教训的智慧”。
“但这里有个悖论。”林启明的表情严肃起来，“要设计这样的转化机制，我们需要研究‘负面共鸣如何在健康意识体中自然转化’的样本。而现在星环内，几乎所有文明面对新揭露的历史阴影时，产生的都是原始的情绪反应——恐惧、愤怒、背叛感。我们需要的是……已经完成转化的例子。”
短暂的沉默。
苏念突然开口：“磐石的抗性膜形成前，他一定经历了转化过程。从目睹暴行的愤怒与痛苦，到决定冰封自己保护他人的决绝。那个转化过程的中间态——有记录吗？”
林启明眼睛一亮：“涟漪或许知道。但需要她愿意分享……那是回声殿堂最私密的记忆库。”
“我去请求。”苏念已经起身，“同时，我们还需要另一个样本。”
顾言深看向她：“另一个？”
“织梦者。”苏念的语速加快，“七千年背负罪孽，却没有完全崩溃，反而发展出了严格的伦理体系和安全协议。他们的‘忏悔能量’转化为‘改革动力’的过程——那正是我们需要研究的转化模型。”
通讯频道里突然插入伊莱恩的声音，虚弱但清晰：“我可以协助提取织梦者的转化印记。但需要余烬的完全配合，并且……我的拓印助手状态不太稳定。”
“不稳定？”苏念警觉。
“其中一名助手，代号‘回响’，在昨晚的共鸣维护中突然发出了不属于我的频率。”伊莱恩的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焦虑，“他说了一句话：‘你们真的以为，选择可以解决一切吗？’声音……像铸星者。”
主控台的温度仿佛骤降。
“污染？”顾言深问。
“不是直接入侵。”伊莱恩回答，“更像是……我的拓印能力在复制其他文明的情绪印记时，无意中捕捉到了铸星者散布在共鸣场中的‘怀疑种子’。那颗种子在助手意识里萌芽了。”
苏念感到一阵寒意。如果铸星者的影响已经能通过伊莱恩的拓印网络间接传播……
“立刻隔离那名助手。”她下令，“所有拓印助手暂停工作，进行全面净化扫描。”
“但如果停止拓印网络，星环内的情绪维稳效率会下降60%。”伊莱恩提醒，“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分裂加剧的时候。”
两难选择。
苏念闭眼三秒，做出决定：“净化扫描必须进行，但可以分批。先从‘回响’开始，其他助手降低工作负荷，每六小时轮换扫描。我们需要知道铸星者的渗透深度。”
命令下达。
就在此时，观察场的监控数据出现异动——新芽文明代表初叶的个人频率突然脱离谨慎派集群，开始向透明派靠拢。同时，他发来了私人通讯请求。
苏念接通。
初叶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主控台侧屏上。这位年轻文明代表的面容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中有了一种新的东西——不是盲目的理想主义，也不是受伤后的愤世嫉俗，而是一种沉重的情绪。
“苏念阁下。”他开口，声音平稳，“我和其他十一个年轻文明代表讨论了一整夜。我们决定……加入透明派。”
苏念没有立即回应，等待他的理由。
“不是因为我们认为公开历史就能解决一切。”初叶继续说，“而是因为……我们意识到，继续猜疑的成本，已经高于面对真相的痛苦。”
他调出一份简单的分析图表——那是十二个年轻文明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因为内部争论和对外戒备消耗的资源总和：相当于他们每年科研预算的7%。
“我们在恐惧中浪费的能量，比面对任何历史阴影可能带来的损失都要大。”初叶说，“所以我们选择相信你的话——文明不是由完美定义，而是由面对阴影后的选择定义。我们选择……停止恐惧，开始工作。”
“哪怕即将揭露的历史中，可能有你们自己的阴影？”顾言深问。
初叶的影像微微一顿，然后点头：“尤其如此。我们年轻，但我们也有不想回顾的过去——早期扩张时对原生生态的破坏，意识统一化进程中对异异个体的压制……如果我们要求古老文明透明，我们自己必须首先透明。”
这是一个重要转折。
苏念看向数据流——随着初叶等人的加入，透明派规模突破五十文明，首次超过谨慎派。更重要的是，这种由年轻文明主动发起的透明承诺，具有强大的象征意义。
“欢迎你们。”苏念郑重回应，“请准备你们的历史档案，星环会建立专门的‘年轻文明历史对话平台’，由你们自己主导审查与分享的节奏。”
通讯结束。
顾言深看向苏念：“这是一个突破口。如果年轻文明能示范如何健康地面对自己的黑暗过去，那对古老文明会是巨大的压力与鼓舞。”
“也是巨大的风险。”苏念提醒，“年轻文明的创伤往往更贴近表层，一旦公开，可能引发更剧烈的情绪反应。我们需要疫苗2.0尽快就位。”
她转向林启明的通讯画面：“父亲，现在有两个转化样本可以研究：涟漪提供的磐石转化中间态，以及初叶等年轻文明的‘主动透明化’心理过程。需要多久能完成疫苗原型？”
林启明快速计算：“如果伊莱恩能稳定提取织梦者的转化印记，并且涟漪愿意分享……七十二小时。但前提是，没有新的干扰。”
干扰很快就来了。
距离铸星者预告的“第三展厅开放”还有三十四小时时，退出派开始了第一次公开行动。
深红色的共鸣频率在星环公共频道发起联署提案：《关于成立“历史审查过渡期”及暂停所有新成员加入的倡议》。提案要求，在星环建立完整的历史透明化规范与心理保护机制前，暂停一切新文明加入流程，并成立由各派系代表组成的“历史审查委员会”，对所有已加入文明的历史档案进行分级评估。
提案的文字冷静理性，但潜台词清晰：星环现在不够安全，需要按下暂停键。
更棘手的是，提案的联署文明数量在快速增加——不仅来自退出派，连部分谨慎派文明也加入了签名。索尔维文明虽然未正式加入，但发出了“支持提案核心逻辑”的声明。
“铸星者在利用‘安全诉求’分裂我们。”顾言深分析，“暂停新成员加入，意味着星环的扩张停滞；历史审查委员会，则会成为各派系争夺话语权的新战场。”
苏念盯着提案的具体条款，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委员会要求“拥有完全独立于星环现有架构的共鸣网络和决策权限”。
“他想建立国中之国。”她低声说，“一个他可以间接控制的、‘更安全’的星环子系统。”
就在这时，伊莱恩的紧急通讯插入，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苏念……‘回响’的净化扫描结果出来了。污染比我们想的深。”
画面切换至拓印助手的隔离室。那名被称为“回响”的拓印助手悬浮在共鸣稳定场中，淡紫色的光晕中混杂着不易察觉的灰白色丝线——铸星者的频率特征。
“不只是捕捉到的怀疑种子。”伊莱恩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旁边，脸色苍白，“他的意识深处……被植入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陷阱’协议。一旦特定条件触发——比如星环内部就历史审查提案进行投票——这个协议就会激活，让他开始无意识地传播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质疑论点。”
她调出协议的解码内容。那是一个多层嵌套的逻辑结构，核心论点是：“透明化不是目的，控制才是。谁掌握了历史解释权，谁就掌握了文明的未来。”
“这是为历史审查委员会准备的。”顾言深的眼神变得锐利，“一旦委员会成立，这个协议就会通过‘回响’在透明派内部传播质疑，破坏委员会的公信力。”
苏念感到一阵后怕。如果没有提前发现……
“能清除吗？”她问伊莱恩。
“可以，但需要时间，而且……‘回响’的意识结构可能会永久受损。”伊莱恩的声音里带着痛苦——这些拓印助手是她能力的延伸，某种程度上像是她的孩子。
苏念沉默了三秒。
“如果不清除，只是隔离呢？”她突然问。
伊莱恩和顾言深同时看向她。
“铸星者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苏念的思维飞速运转，“如果我们保留这个协议，但控制它的触发条件……我们或许能反向利用它，预判他的下一步行动。”
“风险太大。”顾言深反对，“如果协议意外触发，或者在错误的时间触发——”
“那就确保它永远不会意外触发。”苏念调出隔离室的控制方案，“我们可以把‘回响’移入静默守望者提供的‘思想结晶隔离舱’，那种舱室可以完全切断内外共鸣，只允许我们单向监控。同时，我们设计一个模拟环境，在绝对安全条件下，主动触发协议，研究它的完整运作模式。”
她看向伊莱恩：“这样既能保护‘回响’的意识结构不受永久损伤，又能为我们提供铸星者的战术情报。你同意吗？”
伊莱恩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点头：“如果这是拯救他的唯一方式……我同意。”
方案立即执行。
就在技术团队开始转移“回响”时，林启明实验室传来好消息：涟漪同意了。
这位回声殿堂代表不仅愿意分享磐石转化中间态的记忆碎片，还提供了一个意外的信息——磐石在冰封前，其实留下了另一份意识结晶的副本，那份副本中封存着他转化过程中的所有“痛苦-决断”的连续记录。
“它被称为‘泪晶’。”涟漪的全息影像在实验室中浮现，“被存放在回声殿堂最深的记忆圣殿。我一直不敢触碰它，因为……我知道一旦打开，我会感受到他经历的一切。”
“但现在我们需要它。”林启明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不是为了侵犯隐私，而是为了拯救更多可能经历同样痛苦的文明。”
长久的沉默。
然后涟漪点头：“我会亲自去取。但需要苏念阁下陪同——泪晶的共鸣场太强，我需要一个能承受它的人在场维持稳定。”
苏念没有犹豫：“我陪你去。”
计划在快速制定：苏念和涟漪即刻前往回声殿堂；伊莱恩开始提取织梦者转化印记；林启明整合所有样本，全力推进疫苗2.0原型。
顾言深将负责坐镇中枢，应对退出派提案可能引发的政治动荡。
出发前，苏念站在主控台前最后看了一眼星图。三色光点仍在流动，退出派的深红色如暗流般扩张。铸星者的第三展厅倒计时在角落闪烁：三十三小时四十七分。
“他会在我离开时发动攻击。”苏念对顾言深说，“提案投票、新档案揭露、或者其他我们没想到的方式。”
“那就让他来。”顾言深握住她的手，短暂而有力，“星环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是我们所有人的。去带回‘泪晶’，我们会守住这里。”
苏念点头，转身走向传送区。
穿梭机启动的瞬间，她最后看了一眼锻炉星区的星空。远处的镜像之所灰白色光环依然在旋转，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穿梭机进入跃迁轨道的同一时刻，退出派的私人频道中，铸星者的声音第一次直接响起：
“你们的选择很明智。安全，永远比盲目的理想更重要。”
“而现在，让我给你们看看，真正的安全是什么样子。”
深红色的光点，开始同步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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