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归舟载月行,慕容复在船头以指为笔,就着月光在甲板上画星图。王语嫣挨着他坐下,将绣好的星月帕覆在他手背。
“胎动得厉害。”她牵起他的手按在小腹上,“这孩子似在听星月说话。”
慕容复掌心触到微微拱动,恍惚想起前世疯癫时,总对着枯井说“若有孩儿,定教他看茶花而非舆图”。如今掌心温热,竟有些不真实。
新月在船尾煎安胎药,忽然“咦”了一声:“姐夫看这药汤!”
药汁在碗中自成漩涡,浮起的药渣排列成星斗形状。文逸之掐指推算:“天垂象,见吉凶——小主子怕是不凡。”
正说着,船身猛地倾斜!漆黑湖水中浮起无数惨白手臂,指甲长得卷曲,抓住船帮就往水下拖。
“水葬尸!”洪少雄挥刀斩断几只,“洞庭湖怎会有滇南邪术?”
慕容复解下腕间菩提串掷入水中。佛珠沉处,湖水翻涌如沸,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踏浪而出,怀中抱着个襁褓大小的铜壶。
“慕容公子。”她声音似哭似笑,“还我孩儿...”
王语嫣惊得后退:“是湘西言家的炼尸嬷嬷!”
嬷嬷揭开壶盖,壶中爬出个青黑婴儿,脐带还连着铜壶。婴儿见风就长,转眼已成少年模样,眉眼竟与慕容复有七分相像!
“这是...”慕容博拄杖的手微微发抖,“借胎养尸术!”
少年尸傀歪头看着慕容复,忽然开口:“父亲为何不要我?”
慕容复闭目凝神,再睁眼时破妄之眸金芒流转:“三年前少室山除魔,有滴魔血溅入洞庭——是你。”
少年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铜牙:“我借言家炼尸术重聚形体,又得尸仙教秘法滋养。今日来,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慕容血脉!”
他身形暴长,指甲如刀劈来。慕容复不闪不避,任指甲刺入肩头——流出的血竟让少年惨叫后退!
“纯阳血...”少年惊恐地看着焦黑的指尖,“你何时...”
“从决心做父亲那刻起。”慕容复抹去肩血,在掌心画符,“魔念聚形终究是虚,不如归去。”
符光罩下,少年如雪人融化。炼尸嬷嬷抱着铜壶痛哭:“我的儿...”
慕容复取走铜壶,将最后颗菩提珠放入:“给他个轮回吧。”
嬷嬷怔怔接过,忽然纵身跳入湖中。众人正要阻拦,却见湖心升起朵金色莲花,花蕊中躺着个熟睡婴儿。
新月探手抱起婴儿,见他掌心有颗朱砂痣:“这是...佛门转世印记!”
风波平息后,漕帮在岳阳楼设宴。酒过三巡,洪少雄忽然取出个鎏金请柬:“各地武林盟主联名,请先生出任武林盟主。”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语嫣忽然蹙眉捂腹。新月急忙诊脉,面露惊喜:“是双生胎!方才受惊动了胎气...”
话音未落,窗外飘进桃红花瓣。片片沾桌即燃,焰心跃出个戴桃花面具的女子:
“慕容盟主,妾身百花谷主桃夭,特来贺喜。”
她掷出个锦盒,盒中并蒂桃枝娇艳欲滴。文逸之验看后变色:“枝上有蛊!”
桃夭轻笑:“非蛊非毒,是‘同心契’——贵伉俪同食此桃,便可心意相通。”
慕容复拈起桃枝,枝上突然睁开无数眼睛!王语嫣腕间沉香串无风自断,珠子滚向桃枝...
“原来是你。”慕容复指尖凝冰封住桃枝,“三年前少室山漏网的金蝉蛊母。”
桃夭摘下面具,半边脸爬满金纹:“好眼力。可惜你封得住桃花,封不住人心——”
她突然拍碎锦盒,盒底露出星月与尸仙教双纹印:“可知这两派为何世代为敌?因他们本是一体!星月炼魂,尸仙炼尸,合起来便是...”
“长生术。”慕容复接话,“但你们忘了,慕容明月叛教时已毁去核心秘法。”
桃夭疯狂大笑:“秘法就在你未出世的孩儿身上!双生胎的先天之气,正是...”
剑光闪过,桃夭咽喉钉着支桃花簪。慕容复扶住踉跄的王语嫣:“不必听这些。”
他焚毁桃枝,灰烬中浮起张人皮地图。洪少雄捡起一看,骇然:“是皇宫大内布局图!”
文逸之沉吟:“他们想在皇子诞辰日动手...”
“不必查了。”慕容复忽然将地图抛入火盆,“传令明月书院:即日起,慕容氏退出武林盟主之争。”
满座哗然中,他扶王语嫣登车。车帘落下前,对新月轻声嘱咐:“去告诉各方,慕容复余生只做两件事——相妻,教子。”
马车行过洞庭春波,王语嫣靠在他肩头:“表哥真舍得下?”
慕容复抚着她微隆的小腹:“三十年前,父亲为复国舍了家人。三十年后,我舍江湖换家圆——很公平。”
车外忽闻童谣声。几个孩童追着马车抛洒桃花,唱道:“洞庭水,君山茶,明月照处即吾家...”
王语嫣忽然落泪:“这曲子...是母亲从前常哼的。”
慕容复望向湖面。夕照里,新月正教那转世婴孩认星象,文逸之与洪少雄在桃林对饮,慕容博陪着玄慈方丈沿湖漫步。
他想起前世最后对着的枯井。如今井水盈盈,倒映着万里云天。
姑苏的夏夜,荷风带着水汽漫过燕子坞。慕容复在重修过的还施水阁前教双生子认星,两个孩子挥舞藕臂去捞池中倒影的星辰。
“爹爹,星星为什么掉不下来?”长子慕辰奶声问。
次女慕星立即抢答:“因为天公爷爷用线拴着呀!”
王语嫣摇着团扇微笑,孕肚已显怀。新月坐在廊下捣药,忽然“咦”了声:“姐姐的胎动...怎会应和星位变化?”
慕容复俯耳贴在她腹间,听得律动暗合北斗旋转。他想起前世此时,自己正为复国梦奔波,在少室山被六脉神剑击碎尊严。而今夜风温柔,连池鱼跃水都像在打节拍。
“无妨。”他摘朵晚香玉别在妻子鬓边,“此子与星辰有约。”
话音未落,东北天际忽现流星雨。一颗赤星偏离星轨,直坠太湖方向!几乎同时,王语嫣腹痛如绞,裙裾渗出血色。
“要早产!”新月急施银针,“可才七个月...”
慕容复抱妻子入内室,转身时瞥见赤星坠处泛起血光。文逸之掐算的手指微微发抖:“荧惑守心,大凶之兆!”
三更时分,婴啼划破夜空。产婆抱出的男婴通体赤红,眉心竟嵌着粒朱砂痣般的星形印记!
“星君转世...”产婆哆嗦着递过孩子,“可这胎衣...”
胎衣在灯下呈现星图纹路,其中隐有黑气流转。慕容复以指抚过,黑气骤聚成箭,直刺婴孩眉心!
电光石火间,慕容博拄杖而入,杖头龙口突现镜光击碎黑箭。老人喘息道:“星陨之咒...终究来了。”
原来慕容明月当年叛教时,曾对星月神教立咒:“若后世子孙背弃星辰,必遭星陨”。这咒术应在了新生儿身上。
满月宴那日,太湖上飘来艘纸船。船中琉璃匣装着块陨铁,铁上星纹与婴孩胎衣如出一辙。
“星陨令。”慕容博颤手打开匣中帛书,“三年内,需至昆仑星陨台解咒...”
正说着,婴孩突然啼哭。哭声里,满园茶花瞬间枯萎!
新月急取星盘勘测,惊见盘针逆旋:“孩子在吸聚生机反哺星咒!”
为救幼儿,慕容复次年春携家西行。过兰州时,遇个瞎眼老妪拦路卖镜:“公子买镜否?照得见前世今生。”
王语嫣见镜中浮现星月神教祭坛,失色欲退。慕容复却掏钱买下:“婆婆可知星陨台在何处?”
老妪空洞的眼窝转向婴车:“一直往西,走到星星低头的地方。”
至敦煌那夜,赤星再现。婴孩在月牙泉边嬉水,泉水忽成血红色!水中升起十二个星月教徒,为首者摘下面具——竟是李青萝!
“娘亲?”王语嫣踉跄后退。
幻影轻笑:“好女儿,星陨台需至亲血脉为祭...你舍得么?”
慕容复挥袖打散幻影,袖中抖落茶花瓣。花瓣触地即生,转眼开满沙丘。
“镜花水月。”他捂住幼儿眼睛,“莫看。”
继续西行,雪线之上现出星陨台真容——整座白玉台竟由无数星骸垒成!台顶坐着个披星纱的女子,膝上横着七弦琴。
“慕容公子。”她拂弦成韵,“可知明月祖师为何建此台?”
琴声里,星骸纷纷亮起前世记忆:慕容明月跪在台顶对天立誓、李青萝在此剜心镇咒、阿里曼携烈火来袭...
“原来如此。”慕容复放下婴孩,“星陨台本是赎罪之地。”
女子摘下面纱,眉心血痣与婴孩一模一样:“我乃星陨台守咒人星溟,等慕容氏等了九代。”
她指向婴孩:“解咒需三样——守咒人之血、破咒人之泪、应咒人之笑。”
王语嫣泣不成声,新月割腕取血,慕容复却低头逗弄幼儿。当孩子终于咯咯笑出声时,星溟突然拔剑刺向心口!
“你...”慕容复接住她瘫软的身躯。
“守咒人的血...”星溟将染血玉佩塞进婴孩襁褓,“本就是慕容明月的...”
星陨台轰然震动,星骸化作流光涌入婴孩眉心。待光芒散尽,孩子额间星痕已成朱砂痣。
归途经过月牙泉,慕容复忽将买来的铜镜投入水中。镜沉处升起新月,泉边枯胡杨竟抽新枝。
王语嫣怀中的幼儿伸手接住片胡杨叶,叶脉渐渐呈现星图。
“结束了?”她轻声问。
慕容复望向东南:“才刚开始。”
三年后的清明,慕容复在燕子坞茶花丛教子女习字。慕辰写“山河”,慕星描“日月”,幼儿抓着毛笔涂鸦,墨迹恰是星陨台轮廓。
忽有客至,奉上武林盟主金印:“请先生主持江湖大局。”
慕容复拈起金印压住涂鸦纸:“慕容氏只种茶花,不问江湖。”
客人悻悻离去后,王语嫣展开涂鸦纸,见星陨台旁多了行小字——“心安处,星辰低”。
暮风拂过,茶花瓣落在“辰”字上,像给这字簪了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