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燕子坞的茶花结了层薄霜。慕容复晨起扫阶,见霜花在初阳下闪着细碎星芒,恍惚间似又见镜湖波光。
“爹爹!”慕安举着片霜花跑来,“里面冻住了一只蛾子!”
慕容复俯身细看,霜花中确有虫影,翅脉间却隐现星纹。他不动声色摘下霜花,对廊下煮茶的王语嫣道:“今日怕有客至。”
茶煎三沸时,果然有马蹄踏霜而来。来者是个青衫文士,眉宇间书卷气浓重,腰间却悬着柄古朴长剑。
“晚生沈墨,忝为岳麓书院山长,特来向慕容先生求教。”
慕容复延客入座,见他落座时衣袂轻扬,露出腕间一抹星痕——与慕安曾经的月痕如出一辙。
沈墨开门见山:“三日前,岳麓藏书楼失火,烧去星象类典籍三十七卷。火灭后,灰烬中独留此物完好。”
他取出个琉璃匣,匣中躺着一卷焦边帛书。展开来看,竟是星月神教初代《观星诀》真迹!更奇的是,书页空白处添了娟秀批注,字迹与李青萝一般无二。
“批注是新的。”新月指尖轻触墨迹,“墨中掺了南海珊瑚粉——这种颜料,母亲生前最爱用。”
沈墨又道:“怪事不止于此。这半月来,各地书院皆有异象:嵩阳书院古柏夜鸣,应天书院圣水泛金,白鹿洞书院甚至...”
他顿了顿:“甚至有学子称,夜半见女先生在月下讲星图。”
王语嫣手中茶盏轻晃:“是母亲...”
“不止李夫人。”沈墨神色凝重,“各地所见女子形貌各异,但腕间皆有星月痕。晚生怀疑,是星月神教历代女传人的残念未散。”
慕容复将帛书凑近炭盆,焦边遇热竟浮现星图。图中北斗勺柄直指北方,勺心处标着个古篆——“幽”。
“幽州...”慕容博拄杖的手微颤,“是慕容氏祖地。”
当夜,慕容复在祠堂取出那幅后燕疆域图。尘封多年的舆图展开时,图上朱笔标注的城池竟自行移位,最终在幽州位置聚成星月图案。
“星月神教的根,原来在慕容氏祖地。”文逸之恍然大悟,“难怪她们世代纠缠...”
慕容复忽然将舆图浸入水盆。水墨氤氲间,浮现一行小字:“星月本同枝,分则两伤。若欲解,当归根。”
归根。这两个字让满室静默。
三日后,慕容家举家北上。马车出姑苏城时,慕安忽然掀帘回望,小声说:“茶花哭了。”
王语嫣顺着望去,见晨雾中的茶花的确垂着露珠。她将孩子搂紧:“等回来时,花就笑了。”
一路北行,秋色渐深。过黄河时正值重阳,慕容复带子女登高望远。慕辰指着北方山峦:“爹爹,那些山像不像卧着的龙?”
确实像。燕山余脉蜿蜒如龙,龙首处正是古幽州城。更奇的是,山脊线上每隔数里就有一处反光点,在夕阳下连成星链。
“是镜阵。”新月以千里镜观察,“以山为阵,以镜为眼...好大的手笔!”
抵达幽州时,这座古城正逢庙会。街头杂耍艺人正在表演“神仙摘星”,手中铜镜一晃,竟真映出星辰点点。观众喝彩间,那艺人突然转向慕容复:“客官可要试试?这镜子能照见前世。”
慕容复接过铜镜,镜中先是他自己,接着变成慕容博,再变作更早的先祖...最后停在一个戎装女子身上——赫然是慕容明月!
艺人咧嘴笑:“原来是一家人。”
他摘下草帽,露出一头银发:“老身幽州镜叟,在此等候慕容氏七十年矣。”
镜叟的草庐藏在古城墙根下,推门进去,四壁挂满铜镜。每面镜中都映着不同时代的星月景象,最早一面甚至照出匈奴祭天的场景。
“星月之术,本就源自草原萨满。”镜叟抚摸着最古的那面镜,“慕容氏先祖与草原巫女结合,这才有了你们这一支。”
他指向墙上星图:“但后世子孙只记复国,忘了根本。明月那孩子看不过去,才叛出家族创立星月神教,想用镜术让族人看清自己...”
王语嫣忽然在一面镜前驻足。镜中是年轻的李青萝,正抱着襁褓中的她哼歌。镜中母亲抬头微笑,竟似能看见镜外之人。
“残念存镜...”她泪湿衣襟,“母亲一直在等我。”
镜叟叹息:“何止李夫人。历代星月传人临终前,都会分一缕神识寄于祖地镜阵。她们在等,等慕容氏有人愿意回来看看。”
说着,他转动机关。地面移开,露出向下的石阶。阶梯尽头是座圆形镜室,中央石台上供着面玉镜,镜旁石碑刻着:“镜非囚心物,本是归乡途。”
慕容复以指尖轻触玉镜。镜面漾开涟漪,历代慕容氏女子的面容依次浮现。她们或笑或泣,或诵经或舞剑,最后都化作星光,汇入镜心。
当最后一点星光没入,玉镜突然升起,悬浮空中缓缓旋转。镜光所照之处,墙壁上的铜镜纷纷开裂,每道裂缝中都飘出光点——正是那些残存的神识!
光点们在空中聚拢,渐渐凝成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她向众人盈盈一拜,化作清风穿墙而出。
镜叟老泪纵横:“明月...你终于自由了...”
是夜,幽州城百姓都做了个奇梦。梦中见星空低垂,无数光点从古镜台升起,汇入银河。有耳尖的还听见女子笑声,清越如铃。
次日清晨,慕容复在镜室发现玉镜已化为凡石。石台上留着行新刻的小字:“镜碎归星,执念已释。愿后世子孙,长守茶花香。”
归途马车里,慕安忽然说:“昨晚梦见好多姨姨,她们让我告诉爹爹...”
孩子模仿着稚嫩的语调:“说燕子坞的茶花,比幽州的星星好看多啦。”
满车皆笑。慕容复望向窗外,见南飞雁阵划过晴空,排的正是北斗形状。
他知道,这场跨越两百年的镜中囚途,终是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