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琼林宴,京驿遥瞩
琼林苑的杏花开得正好,春风卷着酒香掠过青砖地,将新科进士的谈笑声揉进暖阳里。沈砚之身着御赐的绿袍,立于人群中,指尖仍带着怀中《汴河水利图》的宣纸凉意——临行前他特意将图纸折小,藏在衣襟内侧,仿佛这样,便能把乡野的河声与百姓的期盼,都带进这帝王恩赐的宴席。
忽闻礼乐声起,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喧闹:“陛下驾临——”众人皆躬身行礼,沈砚之垂首时,余光瞥见一抹鹅黄身影,自苑门偏处的廊下闪过——那裙摆上绣着的兰草纹,与那日墨兰诗笺上的落款印记,竟分毫不差。他心头微跳,待抬头时,只剩杏树影摇,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春风惹的错觉。
宴席过半,王安石果然召他至偏厅。“听闻你着有《汴河水利图》?”宰相抚着胡须,目光落在他绿袍下摆沾着的些许泥点上——那是昨日勘察京郊河道时蹭上的,他来不及清理。沈砚之拱手应道:“确有初稿,标注了汴河十七处淤塞隐患,愿呈予陛下,为治河尽绵薄之力。”说罢便要解衣取图,却被王安石抬手止住:“不必急在此时,今夜宴席,且先享这少年得意。”话虽如此,眼中却闪过赞许,“方才见你在席间,目光总落在苑外漕运码头的方向,看来这‘为民’二字,你是真放在心里。”
沈砚之躬身谢过,退出偏厅时,恰遇内侍捧着赏赐路过,其中一方紫端砚,砚底刻着“致君泽民”四字,正是御笔。他望着那方砚台,忽然想起墨兰送他的那方“清水出芙蓉”,一时竟觉,这琼林苑的荣华与乡野的清风,在此刻有了奇妙的呼应——一方是帝王的期许,一方是知己的牵挂,而他所求的,不过是能握着这两份心意,在日后的朝堂与河道间,走出一条让百姓安渡的路。
待他重回宴席,见杏树下围了几位老臣,正热议漕运弊政。沈砚之驻足倾听,忽有人问道:“沈会元精通水利,不知对‘分段治漕’有何高见?”他略一思忖,便将乡野勘察时的所见所感道出:“治漕如梳棉,需先辨清淤塞所在,再分段疏导,若一味求快,反致河道溃决。”话音落时,满座皆赞,连远处的司马光都朝他投来颔首的目光。
暮色渐浓,琼林宴近尾声。沈砚之离苑时,春风卷落一枝杏花,恰好落在他衣襟的图纸上。他拾起花瓣,夹进图纸褶皱里,仿佛要将这琼林苑的春光,与乡野的河泥香,一同藏进这承载着志向的纸页中。归途中,他摸了摸怀中的砚台与图纸,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他挺拔的身影——这京城的路才刚刚开始,而他心中的河,早已朝着“天下无饥寒”的方向,缓缓流淌。
殿试的鎏金帖子送到客栈时,沈砚之正在墙上贴新画的表格。宣纸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治河物料清单”,从石灰、石料到竹筐、麻绳,每一项都标着单价、用量和采买地,密密麻麻的数字爬满了半面墙,连掌柜路过都忍不住咋舌:“沈公子,您这墙上快成账房了。”
沈砚之头也没抬,用浆糊将最后一张“工期核算表”贴上:“多算一分,河工便少受一分累。”他指尖划过“段长职责”那栏,上面写着“每日巡查三次,记录水位变化,民夫考勤需亲自签字”,这些都是他这几日熬了数个通宵,从河工口中一点点抠出来的细节。
门外传来车马声,是礼部尚书府的管家,捧着请柬笑得满面春风:“沈公子,我家大人备了薄宴,想为您殿试预贺……”
“替我谢过尚书大人。”沈砚之直起身,语气平和却坚定,“殿试在即,治河的细则还没推演完,实在抽不开身。”他指了指满墙的表格,“这些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管家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走了。沈砚之望着他的背影,重新低下头,在“应急方案”那栏添了句“每段需备沙袋百袋,以防汛期突至”——比起宴席上的虚与委蛇,他更信这些落在纸上的数字,能护得住河岸边的千家灯火。
盛府入住的京城驿站里,墨兰正临窗坐着,听侍女晚晴絮叨:“姑娘您听说了吗?那个新科会元沈公子,连宰相的宴请都推了,天天在客栈里画表格,说要算清楚治河用多少石头多少人……”
墨兰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从妆匣里取出那张诗笺——上面是三年前沈砚之续的半首“汴河春柳”,末句“清风自识君”的字迹,被她摩挲得有些发毛。此刻读着,忽然觉得那“清风”二字,比初见时更有分量。
她提笔在诗笺旁写下“君子不器”四字。这是《论语》里的话,说君子不应像器皿那样只有固定用途,要能屈能伸,可经世亦可守拙。写完却又犹豫了,指尖捏着诗笺边角,终究没递给晚晴,只悄悄夹回了《水经注》里。
三日后,沈砚之抱着厚厚的治水细则去工部递呈,途经驿站外的街道时,忽然听见争执声。一个送水的老汉正被驿卒推搡,水桶翻倒在地上,清水混着泥溅了老汉一身。“瞎了眼的东西!”驿卒踹着空桶骂道,“驿站的水也敢用杂桶来装?耽误了官眷用茶,你赔得起吗?”
老汉急得直跺脚:“小的这桶刚洗过的,真是干净的……”
沈砚之快步上前,扶住老汉:“官驿的水,难道不是百姓挑来的?他送水上门,是尽本分,你凭什么刁难?”
驿卒见他一身布衣,梗着脖子道:“你是什么人?敢管驿站的事?”
“我是谁不重要。”沈砚之目光沉静,“重要的是,官吏当恤民,而非欺民。他若桶不干净,你可让他换;若只是借故刁难,便是忘了‘为官牧民’的本分。”他声音不大,却让围观的百姓都静了下来,连路过的驿丞听见,都讪讪地拉走了驿卒。
不远处的街角,墨兰提着刚买的丝线,恰好撞见这一幕。她看见沈砚之帮老汉扶起水桶,又从袖中摸出几文钱递过去,低声说了句“再买桶干净水”,阳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竟比官驿的琉璃瓦更刺眼。晚晴在旁小声道:“姑娘,他就是沈公子……”
墨兰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丝线,指尖被勒出红痕。她想起自己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忽然觉得,那针脚或许该绣得更密些,才配得上这份不卑不亢的韧气。
当晚,李之仪踏着月色走进沈砚之的客栈,见满墙表格,忍不住笑道:“你这屋里,倒比工部的库房还周全。”他在表格前踱了几步,“君实先生(司马光)与介甫相公(王安石)都问起你,说殿试若论新政旧制,你打算如何应答?”
沈砚之从枕下取出《汴河水利图》,在桌上铺开:“学生打算只说治河。”他指着图上的分段标记,“新法旧法之争,不如落到实处——这图上的每寸河道,都藏着百姓的盼头。学生不求三甲名次,只求能得个治河的差事,把这‘分段包工法’推行下去。”
李之仪看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明白了——这少年要的从不是朝堂的高位,而是能亲手解开河道困局的实权。他拍了拍沈砚之的肩:“好,我帮你把这话递上去。”
夜渐深,驿站的窗棂映着月光。墨兰推开窗,望着客栈方向那盏亮至深夜的灯火,想象着沈砚之伏在案前核算数字的模样,或许眉头微蹙,或许笔尖悬停,指尖的墨痕蹭在袖口也浑然不觉。她从妆匣里取出叠好的兰草帕子,帕角绣着极小的“清”字,轻轻放进锦囊——若他明日得偿所愿,这帕子,便该送出去了。
远处的更鼓声敲了三下,客栈的灯还亮着。沈砚之对着图纸,最后核对了一遍“铁龙截流”的尺寸,确保每段铁桩的间距都精确到寸。他知道,明日的金銮殿上,这些数字或许不会像经义典故那样动听,但他信,比起华丽的辞藻,实实在在的治河之策,才是对“为民”二字最沉的注解。
而驿站窗前的墨兰,望着那盏灯火,忽然觉得,这京城的月色,似乎比家乡的更清些,大概是因为,有人正用灯火照着脚下的路,也照亮了旁人心里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