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长亭送别,侠骨昭昭
暮春的汴河码头,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动着岸边的垂柳。李之仪站在船头,望着码头上稀疏的人影,手里攥着一封刚拆阅的贬谪诏书——因在朝堂上力挺青苗法,驳斥旧党“与民争利”的论调,他被弹劾“结党营私,扰乱朝纲”,贬往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编管,即日起程。
船工已在解缆,岸边的亲友大多避之不及。旧党正盯着新政支持者的动向,谁愿此时凑上前,被冠上“同党”的罪名?李之仪自嘲地笑了笑,正欲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端叔(李之仪字),且慢!”
他猛地回头,只见沈砚之穿着一身素色便袍,提着个青布包袱,快步从石阶上奔来。晨光落在他身上,将那身洗得发白的袍角染成淡金,倒像是带着几分孤勇的光。
“砚之?”李之仪又惊又急,“你怎么来了!此刻码头人多眼杂,被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沈砚之已走到船边,将包袱递给他,“太平州潮湿,这是我寻的几味祛湿药材,还有件厚些的棉袍,你素来畏寒,用得上。”
包袱沉甸甸的,李之仪接过时,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纸页,心知是沈砚之抄录的典籍——他素爱读书,此番被贬,怕是难带多少书。
“你这是何苦。”李之仪眼眶发热,声音发哑,“我已是待罪之身,你正受陛下信任,何必因我惹祸上身?”
沈砚之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端叔忘了?当年我初入仕途,在御史台遭人构陷,是你深夜带着证据闯府,替我辩白。那时你怎不怕惹祸?”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沈砚之刚任监察御史,因弹劾外戚贪腐被反咬一口,旧党借机发难,眼看就要被革职下狱。时任枢密院编修的李之仪,不顾自身安危,连夜整理出外戚罪证,冒雨送到仁宗案前,才为他洗清冤屈。
“此一时彼一时。”李之仪叹了口气,“如今党争正烈,你中立不倚,何苦蹚这浑水?”
“在我眼里,没有新旧党,只有是非。”沈砚之望着他,目光坦荡,“你支持新政,是因见青苗法能解百姓燃眉之急;我虽不赞同其中某些激进条款,却敬你敢言敢为。这般情谊,难道要因贬谪二字就断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字,递到李之仪手中。纸上只有四字:“守心不改”,笔力遒劲,墨色如铁,正是沈砚之的笔迹。
“太平州虽偏,却有长江奔流,可涤荡心胸。”沈砚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望你守住初心,待他日风波平息,再回汴京,与我共饮汴河水。”
李之仪捧着那幅字,指尖抚过“守心不改”四字,忽然仰天长叹:“世人都说沈砚之中立避祸,今日一见,才知你虽不结党,却有这般侠骨!好,这四字,我收下了!”
船工已解开最后一根缆绳,船身缓缓离岸。李之仪站在船头,将那幅字紧紧按在胸口,对着沈砚之拱手:“砚之保重!后会有期!”
“端叔保重!”沈砚之亦拱手还礼,直到船影消失在汴河尽头,才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码头角落的茶棚里,一双眼睛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旧党御史刘挚的门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此刻正提笔记录:“沈砚之私会贬官李之仪,赠物赠言,其心可诛……”
不出三日,弹劾奏折便摆在了仁宗案头。刘挚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沈砚之表面中立,实则与新党暗通款曲!李之仪乃新政骨干,沈砚之竟冒险送行,非结党而何?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朝堂上顿时争论不休。新党官员纷纷为沈砚之辩解:“送行旧友,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旧党则紧咬不放:“此非寻常旧友,乃待罪之臣!沈砚之身为朝中大员,应知避嫌!”
仁宗听着双方争执,忽然拿起那份弹劾奏折,淡淡道:“沈砚之与李之仪相识十载,当年李之仪为沈砚之辩冤,今日沈砚之送行,不过是投桃报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若连这般坦荡情谊都容不下,那我大宋的朝堂,也未免太小了。”
“陛下!”刘挚还想争辩,却被仁宗打断:“李之仪虽被贬,却非奸佞;沈砚之送行,亦非结党。此乃君子之交,坦荡磊落。此事,不必再议。”
一句话,便定了性。
退朝后,仁宗召沈砚之入宫。御花园的凉亭里,仁宗指着池中的荷花,笑道:“你可知,朕为何容你这般‘侠骨’?”
沈砚之躬身:“臣不知。”
“因为你守得住分寸。”仁宗道,“你送李之仪,送的是情谊,而非党争;赠的是‘守心不改’,而非颠覆之语。这便是君子之交——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沈砚之心中一凛,躬身道:“陛下明鉴。”
“朕知道你难。”仁宗叹了口气,“中立者,往往两边不讨好。但朕信你,能在党争中守住本心。”
沈砚之抬头,见仁宗眼中满是期许,心中微动,拱手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那日的阳光透过荷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沈砚之走出皇宫时,手里还攥着仁宗赏赐的一枚玉佩,上面刻着“清慎勤”三字。他知道,仁宗的“容”,不是纵容,而是期许——期许这朝堂之上,能有更多不恋党争、只问是非的君子,能有更多如他与李之仪这般,不因立场而负情谊的坦荡。
太平州的李之仪收到沈砚之辗转送来的信,信中说“陛下知君子之交,勿忧”。他望着长江,将那幅“守心不改”的字挂在书房,忽然提笔写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想,这汴河与长江,终究是连在一起的。就像他与沈砚之的情谊,纵隔千里,亦能在这奔涌的江水中,寻到共鸣。而仁宗朝的气度,便在这包容之中,悄然流淌,成为后世称道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