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墨兰管家
暮春的盛府,晨露还挂在蔷薇架上时,墨兰已踩着青石板路穿过月洞门,手里攥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脚步轻快地往厨房去。这是她接手中馈的第三日,袖子上还别着支红笔,像只蓄势待发的小雀儿。
厨房管事张妈妈正指挥着仆妇们淘米切菜,见墨兰进来,忙停了手:“四姑娘早。”以往王氏管中馈时,此时多半还在梳妆,哪见过主子这么早巡厨房的?墨兰却摆摆手,翻开册子:“张妈妈,昨日的肉脯用了多少斤?账本上写着三斤,可我瞧着坛子里的余量,倒像是用了四斤有余。”
张妈妈脸上一慌,支吾着说不出话。墨兰也不逼她,只指着册子上的红笔圈记:“这是昨日的台账,每样食材的出入都记着呢。您看,五花肉用了两斤,对应晚餐的红烧肉;可肉脯是预备给老太太做茶点的,按规矩每日用八两就够,这多出的一斤半,总不能自己长腿跑了吧?”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旁边的仆妇们都低下头,不敢作声。张妈妈脸涨得通红,终于福了福身:“是老奴糊涂,昨日五姑娘房里来要,没记账就给了,这就补上。”墨兰点点头,红笔在册子上添了行小字:“五姑娘房取肉脯一斤半,补记。”末了抬头笑:“张妈妈是老人了,往后按规矩来,谁要取东西,先在这册子上画押,咱们明明白白的,省得过后费口舌。”
从厨房出来,墨兰转道去库房。库房管事李妈妈正对着一堆绸缎发愁——王氏在时,绸缎堆得像座小山,要找块月白杭绸得翻半天。墨兰却早让人按“春夏”“秋冬”“喜庆”“日常”分了类,每摞绸缎旁都插着木牌,写着匹数和取用记录。她随手抽出本台账:“上月老太太寿宴用了五匹大红织金缎,账上记着还剩三匹,李妈妈点点看?”
李妈妈咋舌,这细致劲儿,倒比账房先生还较真。点数下来,果然一分不差。墨兰又指着角落里堆的旧棉絮:“这些拆开重新弹弹,能做二十床褥子,分给外围的仆妇过冬。别让好东西在这儿发霉,那才是真浪费。”李妈妈连连应着,看墨兰的眼神多了几分佩服。
最后到针线房时,绣娘们正绣着给各房做的夏衣。墨兰翻了翻她们的进度册,红笔在六姑娘的裙料旁画了个圈:“这牡丹绣得有点散,让苏绣娘再加两针金线勾边,显得精神些。”又指着五姑娘的帕子:“鸳鸯的眼睛用墨色点睛就好,别用石青,太跳了。”绣娘们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四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眼光倒毒得很。
一上午转下来,墨兰的册子上已画了不少红圈,有漏记的菜钱,有放错地方的银钗,还有针线房多领的丝线。回到正房时,丫鬟绿萼端来茶:“姑娘歇会儿吧,这台账记得比账房还清楚呢。”墨兰抿了口茶,翻开册子笑:“前几日沈砚之给我讲他治水时用的‘分段法’,说把河道分成几段,各段设人看守,哪段出了问题一查就知。我想着,管家不也一样?厨房、库房、针线房各管一摊,每日报台账,谁的疏漏谁补,总比一锅粥似的强。”
这话恰被进来的林噙霜听见,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捻着串佛珠,眼底闪过丝复杂:“倒是随了他的细致。以前总嫌你毛躁,如今瞧着,倒比你母亲那套强多了。”墨兰脸颊微红,刚要说话,却见林噙霜叹了口气:“只是别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给底下人留些余地。”墨兰没接话,只把红笔在册子上轻轻敲了敲。
傍晚时,盛老太太让房妈妈来唤墨兰。老太太正坐在葡萄架下翻账本,见她进来,指着桌上的册子笑:“这是你做的台账?”墨兰点头,心里有点打鼓。老太太却没说别的,只指着其中一页:“库房的旧棉絮重新利用,这点好。你母亲管了这么多年,总想着添置新物,倒忘了旧物盘活也是省钱。”
房妈妈在旁搭话:“老太太今早还说,四姑娘这法子,倒像沈大人治理运河的路数,分段落管,查漏补缺,比堵着捂着强多了。”老太太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墨兰袖口的红笔上:“治家如治水,堵不如疏。你能从沈砚之的法子里悟出道理,说明没白跟他相处。这仁宗朝的风气,讲究的就是个‘条理’二字,官治河道要条理,家管中馈也要条理,你悟到了,就没辜负这世道的开明。”
墨兰心里一亮,原来老太太都看在眼里。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忽然明白,沈砚之教她的不只是治水的法子,更是做事的道理——不是硬碰硬地盯着错处,而是先理清楚脉络,让每个环节顺顺当当,疏漏自会显出来,补了就是。
夜里核对台账时,墨兰在册子末尾添了行小字:“水顺则流,家顺则宁。”窗外的月光洒在字上,像给这行字镀了层银,温柔又坚定。她知道,往后管家的日子还长,但只要记着“疏”字,再琐碎的事也能理出条理来,就像沈砚之治理的河道,终会流得又稳又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