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匿名短信像一根冰刺,扎在林姝的神经末梢。“完美”的曲线?这暗示着财务数据可能被美化,甚至篡改过?是针对傅明提供的模型,还是泛指寰宇在现有技术路径上的投入产出报告?
她无法判断这条信息的真伪与来源,但它成功地在她与傅明即将展开的合作前,投下了一片浓重的疑影。信任,在寰宇这栋大厦里,是比前沿技术更稀缺的资源。
与傅明的正式会面安排在一间小型会议室。傅明年纪三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冷静,是典型的精英分析师模样。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一台加密的平板电脑推到林姝面前。
“这是经过脱敏处理的,近五年公司在几个主要技术方向上,研发投入与中长期收益的模拟关联模型。”傅明的语调平铺直叙,不带感情色彩,“蓝色曲线代表公开的、用于内部汇报和部分决策参考的乐观预测模型。红色曲线,是我个人基于更保守假设和潜在风险因子调整后的模型。”
林姝凝神看去。蓝色的线条平滑上扬,展现出持续投入带来稳定增长的美好图景,尤其是在经典计算架构的延伸优化方向上,几乎是一条无可挑剔的上升弧线。而红色的线条则崎岖得多,在几个关键时间节点后,增速明显放缓,甚至在某些假设条件下出现了平台期乃至小幅回落。两条曲线之间的差距,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拉越大。
“完美的蓝色曲线,建立在技术线性演进、市场稳定扩张、以及竞争对手无颠覆性动作的理想国之上。”傅明用手指点了点那片越来越宽的蓝色与红色之间的区域,“而这片‘误差带’,就是被忽略的隐性风险区,或者说,是路径依赖的‘沉默成本’和‘转型壁垒’的量化体现。”
林姝瞬间明白了那条匿名短信的指向。它不是在否定傅明,恰恰相反,是在提醒她注意官方数据的“完美假象”,而傅明,似乎正是那个在内部试图戳破假象的人。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林姝抬头,直视傅明。
傅明推了推眼镜:“因为你的报告,提到了‘沉没成本’和‘认知盲区’。我的模型,可以为你的定性判断提供定量支撑。证明路径依赖不仅仅是一个战略观念问题,更是一个严峻的财务现实问题。当投入的边际效益递减到某个临界点,即使看到新范式的曙光,庞大的沉没资产和惯性也会让巨头难以转身。”他顿了顿,“秦悦提到你正在做深入论证,我想,你需要这个。”
“周组长知道你在做这样的…对比分析吗?”林姝试探地问。
傅明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乐观模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也是符合短期业绩展示需求的。我的红色模型,更多是个人研究范畴,只在极少数认为有必要知情的人范围内流通。”他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已然明了。周勉大概率是“乐观模型”的支持者和使用者。
林姝心中了然。傅明的援助,并非毫无风险。他提供的数据和模型,是打破“完美曲线”神话的利刃,但也必然触怒维护这一神话的利益相关方。
“我明白了。这些数据对我的论证非常重要,谢谢傅老师。”林姝郑重地说。
“不必谢我。”傅明收起平板,“我只是认为,一个组织,尤其像寰宇这样的组织,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看到不同的数据。至于风险…”他看向林姝,眼神意味深长,“当你选择扔出第一块石头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会溅起泥水。你我,现在算是同在泥水里的人了。”
带着傅明提供的“红色模型”数据,林姝感觉自己手中多了一把更具分量的武器。她开始将这些财务风险量化的内容,融入到可行性论证报告中,使得对“路径依赖”的批判不再停留在理念层面,而是与公司的资产健康度、未来盈利能力紧密挂钩。
然而,阻力也随之升级。
当她试图将部分经过脱敏处理的财务风险分析,在小组内部讨论中提及,用以支撑技术路线转型的紧迫性时,周勉第一次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悦。
“林专员,我理解你希望加强论证的全面性。”周勉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容淡去,语气严肃,“但是,财务数据的解读非常敏感,尤其是涉及对现有战略投入的负面评估。这部分内容,在提交给战略委员会之前,必须经过财务部和研究院相关部门的联合审核,确保解读的准确性和…恰当性。”
“恰当性”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这不是对数据准确性的要求,而是对表达尺度的警告。
秦悦在一旁打圆场:“周组的顾虑有道理。财务模型和技术路线的结合分析,确实需要更谨慎的措辞和更广泛的内部共识。林姝,这部分我们先放一放,集中精力把技术可行性部分做扎实。”
林姝知道,这是周勉在划定边界,试图将她的论证限制在“纯技术讨论”的安全范围内,剥离开其背后更具颠覆性的财务和战略含义。
会后,林姝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正在收紧。她拥有锋利的武器,却被警告不得轻易使用。
就在她思考如何突破这层束缚时,程默的指令再次以那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抵达。这次不是资源,而是一个任务。
他的助理直接通知她,程默需要她在三天内,准备一个十五分钟的简报,面向一个“小型内部研讨会”,重点阐述“新范式可能带来的产业价值链重构及寰宇的潜在定位”。简报要求“观点鲜明,直击核心”,并且明确表示,“不需要经过小组内部预审”。
“小型内部研讨会”?都有谁参加?程默没有明说。但“不需要预审”这条指令,无疑是对周勉刚刚划定的边界的一次直接绕过。
林姝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考验,甚至可能是一个新的战场。程默要将她的观点,直接呈现在某个更核心、但也可能更对立的小圈子面前。
她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迎难而上。
连续两个通宵,林姝梳理逻辑,凝练观点,将技术特征、财务风险与战略机遇编织在一起。她反复推敲每一句话,确保其既能引起重视,又不至于因过于尖锐而被当场否决。
简报当天,林姝跟着程默的助理,走向一间位于更高楼层的、保密级别更高的会议室。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是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除了程默,还有两位她只在公司年度报告上见过的、头发花白的战略委员会成员,以及一位气场强大的、主管集团核心业务线的高级副总裁。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林姝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走到演讲台前,打开了准备好的简报文件。
程默坐在主位,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各位领导,我是‘探路者’小组的林姝。今天,我将就生物启发计算范式可能引发的产业变局,以及寰宇的应对思考,向各位做一个简要汇报……”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风暴的核心,似乎就在眼前。而她,正站在风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