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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芬佝偻着瘦削的背脊陷在老藤椅里,每动一下,泛黄的藤条就发出 “咯吱咯吱” 的呻吟,像是随时要散架似的。她低头扫了眼藤椅的缝隙,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手指伸进去抠了抠,带出一小撮黑灰,风一吹就飘到了脚边。这藤椅是三十年前老伴从红光煤矿退休时工会发的,那会儿还是簇新的枣红色,扶手上的漆皮亮得能照见人,老伴宝贝得不行,每天都用软布擦三遍。可现在呢,漆皮早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发黑的藤芯,一节节凸起来,倒像极了她手背暴起的青筋,爬满了岁月的褶皱。

“老东西,你也撑不住了吧?” 周淑芬哑着嗓子呢喃,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用袖口反复擦着。擦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块光滑的包浆,那是几十年里老伴和她的手反复摩挲出来的痕迹。刚停手,藤椅就像是回应她似的,“吱呀” 一声晃了晃,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响,惊飞了窗台上筑巢的麻雀。那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远,还不忘回头叫了两声,像是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动静。

周淑芬抬头望了望窗外,八月的太阳正毒,把筒子楼的墙面晒得发烫。空气中飘来隔壁张婶炸带鱼的焦香,那香味混着花生油的醇厚,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可没等这香味多停留一会儿,就被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盖了过去,两种味道在闷热的空气里搅和在一起,发酵成筒子楼特有的、说不上来的气息。周淑芬皱了皱眉,伸手把窗户往回拉了点,只留下一条缝透气。

“淑芬姐,在家呢?” 楼下传来张婶的大嗓门,伴随着 “哗啦” 的水声,应该是在刷炸鱼用的油锅,“我今儿炸了带鱼,多炸了点,一会儿给你端一碗过去啊!”

周淑芬赶紧应着,声音又轻又慢:“不用啦张婶,你留着给孩子吃吧,我这牙口也嚼不动了。”

“哎你这说的啥话!” 张婶的声音更响了,“孩子在学校吃了饭才回来,我这炸得多,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一会儿我洗完锅就给你送上去,你等着啊!” 话说完,就传来 “哐当” 一声,应该是把锅放进了水池里。

周淑芬笑着摇了摇头,张婶这人就是热心,打从她老伴走了之后,张婶总想着多照顾她几分。正想着,三楼王大爷的半导体又响了起来,“隋唐演义” 的锣鼓声 “咚咚锵锵” 的,断断续续从楼上传下来。王大爷耳朵背,每次听半导体都开最大声,整栋楼都能听见。这会儿正讲到秦叔宝卖马,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要说这秦叔宝啊,那可是条好汉!奈何英雄落难,连心爱的黄骠马都要卖了……”

可没等这情节往下说,对门小夫妻的争吵声就插了进来,把说书声盖得七零八落。“我都说了我今天加班累得要死,你就不能洗一下尿布吗?” 是小媳妇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又有点生气,“昨天就是我洗的,今天该你了!”

“我也累啊!我在工地上干了一天活,浑身都快散架了,洗尿布这点小事你就不能多担待点?” 小伙子的声音也带着火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周淑芬叹了口气,这对小年轻是去年搬来的,刚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孩子,小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可也总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她记得自己跟老伴年轻的时候,也常为谁洗碗、谁扫地吵架,可吵完了,老伴还是会默默把碗洗了,还会给她带块糖回来哄她。想到这儿,周淑芬的眼睛有点发潮,她伸手摸了摸藤椅的扶手,那光滑的包浆还带着点温度,像是老伴的手还在上面停留过。

“吱呀”,藤椅又响了一声,这次是周淑芬慢慢站起身。她想起来厨房里还有昨天剩下的粥,得热一热当午饭。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敲门声,“淑芬姐,开门啊,我给你送带鱼来了!” 是张婶的声音。

周淑芬赶紧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张婶就端着一个白瓷碗站在门口,碗里的带鱼还冒着热气,焦香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快接着,刚炸好的,还热乎呢!” 张婶把碗往她手里塞,“我特意炸得嫩了点,你牙口不好也能嚼动。”

“真是谢谢你了张婶,总让你费心。” 周淑芬接过碗,手有点抖,眼眶又热了。

“跟我客气啥!” 张婶摆了摆手,往屋里瞅了瞅,“你今儿没出去啊?楼下老李头还问起你呢,说好久没跟你一起在树下聊天了。”

“昨天出去走了走,回来就有点累,今儿就没敢出去。” 周淑芬笑着说,把张婶往屋里让,“进来坐会儿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给孩子洗衣服呢!” 张婶说着就要走,又回头叮嘱,“带鱼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赶紧趁热吃啊!”

周淑芬点着头,看着张婶下楼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她端着碗走到藤椅边坐下,刚拿起筷子,就听见三楼王大爷的半导体又换了段,这次是京剧,“苏三离了洪洞县……” 的调子飘下来,混着对门小夫妻渐渐平息的说话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构成了筒子楼里最寻常的午后时光。

周淑芬夹起一块带鱼,慢慢放进嘴里,焦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虽然牙口不好,可她还是吃得很仔细。她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老伴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伴穿着煤矿的工作服,笑得一脸憨厚。“老东西,你看啊,张婶又给我送好吃的了。” 她轻声说着,“这藤椅还撑着呢,我也撑着呢,你就放心吧。”

窗外的太阳慢慢往西移,把屋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藤椅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这屋里的故事,也像是在守护着这平凡日子里的温暖。

“妈,您又拆手套呢?”

阿林从五斗柜的阴影里探出头,十五岁的少年像株被风雨压弯的豆芽菜,肩背总不自觉地往一块儿缩。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卷着两层边,是去年的旧衣服改了改继续穿,裤腿更是短了足足寸许,露出的脚踝细得像刚抽芽的柳枝,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泛着淡青色,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他手里攥着本封面磨得起毛的《中考模拟题》,铅笔头在指间转得飞快,木质笔杆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 “林” 字,是他去年刚学会用小刀时,对着自己名字刻了半宿的成果,边缘至今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

周淑芬没抬头,布满老茧的手指仍在小心翼翼地拆解那双洗得发白的劳保手套。这手套是老伴在红光煤矿当矿工时长年戴的,深蓝色的帆布早已被煤尘染成灰扑扑的颜色,指尖和掌心处磨得发亮,连针脚都快要看不清。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棉絮,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肿得发亮,却依旧灵活地挑开手套边缘的缝线,灰扑扑的棉线在她掌心渐渐舒展成细弱的丝缕,一缕缕缠在指头上,像褪了色的旧时光,轻轻一碰就怕散了。

“您都拆第三双了,” 阿林从五斗柜后走出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母亲,“拆这些棉线,您又要缝坐垫?” 他把《中考模拟题》放在旁边的旧木桌上,桌角缺了一块,用铁皮钉了个补丁,上面还摊着母亲早上没绣完的鞋垫,青线在白布上绣出半朵梅花。

周淑芬这才停下动作,抬头看了眼儿子,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又很快落回手套上:“你爸当年下井就戴这个,一戴就是二十年。” 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沙哑里带着岁月的沉郁,“那会儿矿上发的劳保用品少,一副手套得缝缝补补穿大半年。他总说掌心磨破了戴着不舒服,我就每天等他回来,把破了的地方拆了重补,有时候太晚了,就点着煤油灯缝,针脚歪歪扭扭的,他也不嫌弃。”

阿林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父亲走的时候他才五岁,只记得父亲很高大,手掌很粗糙,每次回家都会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到他手里,糖纸在灯光下会闪着好看的光。

“最后那天......” 周淑芬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在呢喃,手指却死死攥着那只手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特意检查了手套,右掌心破了个洞,我连夜补了七针,用的是你外婆给我留的青线,想着这样结实。” 她的手指突然顿住,指尖在手套掌心的位置反复摩挲,像是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他走的时候,手上还戴着这副手套,救援的人把他抬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七针青线,还好好的......”

说到这儿,周淑芬的声音开始发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索性把脸埋在手套里,肩膀微微颤抖着。

阿林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认真:“妈,您别难过了,爸肯定也不想看到您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等我中考考上重点高中,以后再考上好大学,就能挣钱了,到时候给您买新的坐垫,买好多好多新衣服,再也不用拆旧手套了。”

周淑芬听到儿子的话,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头发软软的,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好,妈等着。” 她把手里的手套轻轻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鞋垫,重新穿好针线,“你赶紧去写作业吧,别耽误了学习。我把这鞋垫绣完,给你垫在鞋里,冬天穿着暖和。”

阿林点了点头,回到桌边坐下,翻开《中考模拟题》,拿起铅笔认真地写了起来。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和母亲穿针引线的 “沙沙” 声,在安静的屋里交织着。阳光从窗户缝里照进来,落在桌上的手套上,那七针青线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父亲留下的温柔,守护着这对母子,也守护着这段藏在旧时光里的思念。

阿林的铅笔转得更快了,木质笔杆在指间划出细碎的声响,笔尖不知不觉间在模拟题的几何图形上戳出个小洞,黑色墨点晕开,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他盯着那道被戳破的辅助线,喉结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爸是不是…… 走的时候也戴着您补的这手套?” 话刚说出口,他又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耳朵尖微微泛红 —— 他怕这话勾起母亲的伤心事,更怕听到那个他早已猜到却不敢确认的答案。

父亲去世那年他才六岁,模糊的记忆里,只有葬礼上漫天飘飞的白纸花,风一吹就贴在脸上,凉得刺骨。还有母亲抱着他哭到昏厥的样子,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眼泪打湿了他的衣领,那股咸涩的味道,他到现在都记得。后来他再也没敢在母亲面前提过父亲,可每次看到母亲拆那些旧劳保手套,看到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别分心。” 周淑芬的声音打断了阿林的思绪,她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低着头,把拆好的棉线一圈圈缠在织针上。镀铬织针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光,两根织针偶尔碰撞,发出 “咔嗒咔嗒” 的声响,像老式座钟的秒针在慢慢倒计时,敲得人心头发紧。她的动作很熟练,可阿林分明看到,母亲缠棉线的手指顿了一下,棉线从织针上滑落,又被她赶紧重新缠好。

电视机里传来那英和王菲清亮的歌声:“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这是去年的春晚录像带,是三楼王大爷昨天特意送过来的。王大爷知道他们家条件不好,电视只能看几个台,就把自己珍藏的录像带拿来,说让阿林放松放松。可这盘录像带早就旧了,卡带的地方总在副歌部分卡顿,“相约” 两个字被拉得老长,变了调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像谁在哽咽着说话。

周淑芬伸手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小些,可手指按了好几次,都没按准按钮 —— 她的眼睛早就花了,在昏黄的灯光下,连遥控器上的按键都看不太清。阿林赶紧起身走过去,帮母亲把声音调小,又坐回桌边,可这次,他再也没办法集中精力看模拟题了。

他的目光落在母亲青筋凸起的手腕上,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淡粉色的疤痕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那是去年冬天留下的,那天他放学到家,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客厅里静得可怕。他心里一慌,快步走进屋,就看见母亲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挂着白沫,旁边的茶几上,安眠药的铝箔药板散落在地,皱巴巴的,像被鸟儿啄碎的鸟蛋。

他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哭着扑过去喊 “妈”。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拨通急救电话的,只记得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医护人员把母亲抬上担架时,他死死抓着担架的边缘,指甲都快嵌进布料里。后来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从那以后,他每天放学都第一时间回家,再也不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他怕自己一转身,母亲就又会做出傻事。

“发什么呆呢?题都不会做了?” 周淑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终于缠完了棉线,拿起织针,开始织坐垫。两根织针在她手中翻飞,棉线慢慢形成整齐的针脚,“快写吧,写完作业早点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阿林赶紧低下头,拿起铅笔,可眼眶却慢慢红了。他偷偷抬眼望了望母亲,她的背比以前更驼了,头发里的白发又多了些,在灯光下格外扎眼。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妈,等我考完中考,咱们去公园逛逛吧,听说那边的花开得可好看了。”

周淑芬织坐垫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 “嗯” 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电视机里的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相约九八” 的调子混着织针的 “咔嗒” 声,在昏黄的灯光下,拼凑出一段不算热闹,却格外让人揪心的时光。阿林握着铅笔,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 —— 他要好好做题,好好考试,他要让母亲知道,她还有他,他们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数学卷子做完了?” 周淑芬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织针猛地停在半空,她枯瘦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节处的皮肤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 —— 这是去年医生确诊的帕金森早期症状,起初只是偶尔发作,可最近这半个月,抖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连端碗都会把水洒出来。

阿林的笔尖顿住,抬头就看见母亲像台长时间没上油的老旧发条玩具,肩膀微微耸着,手臂机械地往茶几上的铝箔板伸去。她的指甲在锡纸上反复刮擦,发出 “刺啦刺啦” 的声响,那声音尖锐又刺耳,像是在撕扯某种再也无法复原的珍贵东西,听得阿林心里发紧。

“还差最后两道大题。” 阿林赶紧放下铅笔,起身蹲到茶几旁,捡起从铝箔板里滚落的药片。白色的小圆片躺在他掌心,又薄又轻,像一颗早已褪色、失去光泽的纽扣。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药片,突然想起上周生物课上,老师用显微镜展示的阿司匹林结晶 —— 在镜片下,那些白色晶体棱角分明,像冬日里凝结在窗棂上、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霜花,干净又剔透,可此刻手里的药片,却只让他觉得沉重。

“老师说这个月要家访......” 阿林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似的,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茶几腿上的裂缝。那道裂缝从桌腿底部一直延伸到桌面,里面卡着半块去年中秋节剩下的月饼,暗红色的豆沙馅从饼皮里露出来,早已干硬发黑,像嵌在时光里的一道伤疤。他知道母亲最怕见老师,不是怕自己成绩不好,而是怕老师看到家里这副窘迫的模样,怕别人知道母亲的病,更怕自己的狼狈给儿子丢脸。

茶几上的搪瓷缸里,隔夜的茶水泛着浑浊的铁锈色涟漪,水面上还飘着几片干瘪的茶叶。周淑芬伸出颤抖的手,端起搪瓷缸,仰头吞咽药片时,脖颈上松弛的皮肤一层层皱起,像挂在窗边、被风吹得失去形状的窗帘布,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岁月的艰辛。

墙上的电子钟 “滴答滴答” 地走着,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16:23,可右上角的数字 “3” 缺了一竖,只剩下两道短横,像一页被虫蛀过、残缺不全的日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破败。周淑芬刚把搪瓷缸放回茶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弯着腰,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脸涨得通红。阿林赶紧递过纸巾,却见母亲手忙脚乱地挪开椅子,伸手去够床底下的痰盂 —— 那是个掉了瓷的旧搪瓷痰盂,边缘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她咳得撕心裂肺,一口褐色的泡沫从嘴角溢出,落在搪瓷表面,慢慢泛开,像一朵丑陋的花。

“跟老师说......”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周淑芬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阿林,“就说我上夜班。”

阿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母亲早就没有工作了,所谓的 “上夜班”,不过是她用来掩饰窘迫的借口。去年母亲生病后,就再也没出去打过零工,家里的开销全靠父亲留下的那点抚恤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攥了攥手心的药片,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说 “妈,没关系,老师不会介意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淑芬又拿起织针,可手指抖得更厉害了,棉线几次从针眼里滑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手,可越是用力,颤抖得越厉害。“别管我,你赶紧写题去。” 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催促。

阿林慢慢站起身,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铅笔。可他盯着卷子上的几何图形,脑子里却全是母亲颤抖的手指、咳嗽的模样,还有那句 “就说我上夜班”。他用力咬了咬嘴唇,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 他一定要把最后两道大题做出来,一定要考出好成绩,总有一天,他要让母亲不用再找这样的借口,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电子钟依旧 “滴答” 地走着,缺了一竖的 “3” 在屏幕上闪着微弱的光。搪瓷缸里的茶水渐渐平静,褐色的泡沫还在痰盂上漂浮着,织针偶尔碰撞的声音,夹杂着阿林写字的沙沙声,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拼凑出一段满是心酸,却又藏着希望的时光。

阿林的目光落在母亲脚边的毛线筐上,筐子是用旧麻袋改的,边缘的线絮都快磨秃了,里面堆着件织到一半的枣红色毛衣。毛线是去年冬天张婶送的,说是自家闺女穿剩下的,周淑芬琢磨着织件小孩毛衣,刚好对门刘奶奶的孙子要过生日,刘奶奶便顺口答应,织完给二十块钱 —— 这钱够买两本崭新的习题集,阿林上次在书店里看了好几回,愣是没舍得买。

他蹲下来想帮母亲把散落的毛线捋顺,手指刚碰到筐底,就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往下一掏,半截棕色药瓶露了出来,瓶身蒙着层薄灰,标签上的字被划得乱七八糟,只剩下 “氯氮平” 三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可瓶身侧面,却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 “维生素”,字迹用力过猛,把纸都戳破了。

阿林的手指瞬间僵住,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上周母亲去医院复查,他在药房等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这个药的说明书 —— 治疗精神分裂症的。他当时还纳闷,母亲明明只是帕金森,怎么会用到这种药?现在看着瓶身上的 “维生素” 三个字,他突然明白,母亲一直在骗他,她不仅有帕金森,还有更严重的病,却从来没跟他提过一个字。

“妈,班主任说下周三家长会......” 阿林的指尖发冷,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把药瓶悄悄塞回筐底,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手里的铅笔却不受控制地用力,笔尖在模拟题的纸面上洇开个黑团,把原本清晰的解题步骤都弄脏了。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怕自己眼里的慌乱会被母亲察觉,更怕听到母亲又找借口推脱。

周淑芬手里的织针突然顿了一下,针尖不小心戳破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在灰棉线里,很快就晕开成暗紫色,像在毛线里开了朵难看的小花。她慌忙把手藏到蓝布围裙下面,围裙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上面用红线绣着 “劳动最光荣” 五个字 —— 那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上班,得了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后来奖状被虫蛀了,她舍不得扔,就把这几个字拆下来,缝在了围裙上,戴了快二十年。

“让你舅去。”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像是在刻意掩饰什么,手指在围裙底下反复按压着伤口,“他开出租的,白天有空,去学校跟老师说说话也方便。”

阿林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橡皮擦着纸上的黑团,可越擦越乱,最后在纸上留下个模糊的印子。他心里清楚,舅爷的出租车上个月就被城管扣了 —— 据说舅爷为了多赚点钱,违规拉客,被抓了现行,车不仅被扣了,还罚了一大笔钱。从那以后,舅爷就天天在家喝闷酒,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上周三,母亲让他给舅爷家送酱油,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表妹的哭声和舅爷的怒吼。他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舅爷手里拿着皮带,正往表妹身上抽,表妹缩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后来他才知道,表妹只是偷拿了五块钱买冰棍,就被舅爷打成那样。这样的舅爷,怎么可能愿意去开家长会?就算去了,又能跟老师说什么呢?

“妈,舅爷他......” 阿林想把真相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看着她藏在围裙底下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知道母亲是怕丢面子,怕老师知道家里的情况,更怕自己在学校被人看不起。

周淑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怎么了?你舅他不愿意去?”

“没...... 没有。” 阿林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我就是觉得,舅爷白天可能也忙,要不...... 要不我跟老师说,家长会我自己去就行,反正我都知道自己的情况。”

周淑芬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那怎么行?家长会哪有学生自己去的?你别管了,我明天给你舅打电话,让他一定去。” 她说着,又拿起织针,可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好几次都没把线穿进针眼里。

阿林看着母亲笨拙的动作,眼眶慢慢红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纸上的黑团,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 —— 下周三的家长会,他一定要自己去,他要跟老师说明情况,他不要母亲再为了他撒谎,更不要母亲再偷偷承受那么多苦。毛线筐里的药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藏不住的秘密,提醒着他,他已经长大了,该为母亲撑起这个家了。

二十寸的牡丹牌电视机嗡嗡作响,屏幕上的色彩在满屏的雪花点里忽明忽暗,穿着亮片礼服的歌手在舞台上旋转,裙摆上的亮片像撒了把碎星星,却被干扰得断断续续。阿林托着下巴盯着屏幕,脑子里却想起上周偷偷去网吧时看到的新闻视频 —— 深圳的电子厂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崭新制服,站在一尘不染的流水线前宣誓,高大的厂房里亮着惨白的灯,亮得像正午的白天,和眼前这台满是雪花的旧电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妈,您当年在纺织厂,是不是也跟电视里这样,有整齐的机器,亮堂的厂房啊?”

“流水线比矿井强多了。” 周淑芬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手里的织针顿了顿,从脚边的线团深处摸出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盒子是以前装饼干的,上面印的花纹早就磨掉了,打开后里面整齐码着六种药片,红的像小樱桃,白的像碎米粒,黄的像晒干的玉米粒,排得整整齐齐,像阿林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只是没了那份童趣,多了些沉重。“至少......”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嘴唇动了动,却没再往下说。

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每踩一级台阶,整栋老旧的筒子楼都跟着轻微晃动,像是随时要塌下来。母子俩同时绷直了背,阿林甚至停下了转笔的动作,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直到脚步声经过门口,继续往四楼而去,伴随着李大哥标志性的咳嗽声,母子俩才同时松了口气 —— 是四楼的李大哥,他在屠宰场上班,每天这个点都会满身血腥味地回来,那股味道隔着门板都能闻到。

阿林的目光重新落回母亲手上,他发现母亲织错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原本熟练的动作变得迟缓,织针在毛线里穿梭时总出错,有时候漏了针,有时候又多绕了一圈。而且阿林还发现个规律,每当织错三针 —— 这个数字精准得如同她每日服药的剂量 —— 母亲的瞳孔就会轻微扩散,眼神变得涣散,像蒙了层雾,看不清焦点,过好一会儿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突然,母亲手里的线团滚到了地上,“咕噜噜” 滚出去老远,线团裂开道细缝,里面被绞碎的白色药片露了出来,粉末撒在水泥地上,黄白相间的,像极了生物课上老师让他们解剖的蝗虫内脏,看得阿林心里一阵发紧。

“我帮你缠线吧。” 阿林赶紧站起来,跪到地上去捡线团。手指碰到母亲去捡线团的手时,他愣了一下 —— 母亲的腕骨冰凉,像块没有温度的石头。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烧,这双手整夜都没停过,一会儿给他换额头的凉毛巾,一会儿又给他掖好被角,那时母亲的手还很光滑,带着肥皂的清香,摸在额头上舒服极了。可现在,母亲的手上布满了老茧,淡褐色的老年斑像生锈的痕迹,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虎口,指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和疾病,已经变了形,凸起的关节看着就疼。

周淑芬突然抓住儿子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生病的人,指甲深深掐进阿林的手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你记住,将来一定要考公务员。” 她的声音带着点急切,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医保,能报销药费,不用像我们这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视机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春晚重播刚好到了高潮段落,赵本山的小品正演到好笑的地方,逗得楼道里都传来邻居们的笑声,有人还在跟着电视里的台词起哄。可这热闹的笑声,却让屋里的气氛显得更加冷清。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收破烂哟 ——”,声音拖得长长的,还夹杂着易拉罐在麻袋里碰撞的哗啦声,“叮叮当当” 的,像某种古怪的倒计时,敲得人心头发慌。

“我去煮面。” 阿林赶紧站起身,想躲开这沉重的话题。起身时没注意,胳膊肘碰倒了脚边的毛线筐,里面的毛线滚了一地,那个棕褐色的药瓶也骨碌碌滚到了床底下,看不见了。阿林蹲在地上,手停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 —— 他知道母亲不想让他看见这药瓶,最终还是没有弯腰去捡,只是默默收拾起散落的毛线。

厨房里,去年春节贴的福字还粘在脱皮的墙上,红色已经褪成了浅粉色,边角卷成了筒,像个被人遗忘的小喇叭。阿林拧开煤气灶,“咔哒、咔哒” 按了两次,火苗都没点着,直到第三次,蓝色的火苗才 “噗” 地一下冒出来,舔着锅底残留的水渍,发出 “滋滋” 的哀鸣,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在偷偷哭泣。他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母亲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考公务员,坐办公室,有医保 —— 这些简单的愿望,对他们家来说,却像遥不可及的星星。

周淑芬望着儿子在厨房忙碌的单薄背影,那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肩膀还没完全长开,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瘦弱。她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枯瘦的手从藤椅坐垫下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小玻璃瓶 —— 这是她藏起来的另一瓶药,比之前那瓶的剂量更大,医生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吃,可最近她总觉得浑身没力气,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只能偷偷加药。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仔细数药片,只是拧开瓶盖,直接倒出三粒白色的药片,扔进嘴里。没有喝水,她就那么用力地吞咽着,药片划过喉咙时,留下一阵苦涩的铁锈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口,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生怕被厨房里的儿子看到。

目光无意间落在五斗柜上,镀铬织针的冷光反射过来,刚好照在五斗柜的玻璃上。透过玻璃,她看见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正静静地躺在下面 —— 那是 1998 年厂里三八妇女节的时候拍的集体照,距今已经快二十年了。照片里的女工们都穿着天蓝色的工装,衣服上的纽扣擦得锃亮,背后的红色横幅上用黄字写着 “纺织女工心向党”,字体工整有力,在照片里格外显眼。

那时的她,头发还很黑,不像现在这样,大半都已经花白。她把头发仔细地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膀两侧,发梢用红色的橡皮筋扎着,透着满满的活力。她站在第三排左数第四个的位置,旁边是和她关系最好的姐妹小芳,两人偷偷在后面比了个剪刀手,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比车间里的日光灯还要亮,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累,每天在纺织机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手上磨出了水泡,肩膀也酸得抬不起来,可心里却很踏实。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都会把钱小心地分成几份,一份寄给乡下的父母,一份留着当生活费,剩下的就存起来,想着将来和老伴攒够了钱,买个大点的房子,再看着儿子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

可谁能想到,后来老伴出事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就倒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儿子,既要打工赚钱,又要照顾儿子的生活和学习,累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拿出这张照片看看,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只是没想到,现在自己又得了病,不仅不能给儿子帮忙,还要拖累他,想到这里,周淑芬的眼睛又开始发红。

“妈,面快煮好了,您再等一会儿。” 厨房里传来阿林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周淑芬赶紧擦了擦眼睛,把小玻璃瓶重新藏回藤椅坐垫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朝着厨房的方向喊:“好,妈不急,你慢点儿煮,别烫着。”

她的目光又落回那张照片上,照片里的自己还在笑着,可现实中的她,却早已被岁月和疾病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沧桑。镀铬织针的冷光依旧在闪烁,像是在提醒着她,那些美好的旧时光,再也回不来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儿子能好好的,能考上好大学,能过上她曾经憧憬过的好日子,哪怕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也值得。

淑芬!炸了带鱼给你送点! 张婶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响起,伴随着

的敲门声。周淑芬慌忙把药瓶塞进枕头底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来了来了。 她扶着藤椅扶手站起来,膝盖发出

的抗议声。阿林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张婶端着个搪瓷盘站在门口,盘里的带鱼冒着热气,金黄的油星子顺着盘边往下滴。

刚出锅的,给孩子补补脑子。 张婶挤进门,眼睛像扫描仪似的扫过屋里,又在织毛衣呢?你这身子骨也别太劳累了。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药板上,突然压低声音,淑芬,不是我说你,该看医生还得看......

老毛病了,吃点维生素就行。 周淑芬打断她,把带鱼往阿林手里塞,快谢谢张奶奶。

谢谢张奶奶。 阿林捧着盘子,带鱼的香味钻进鼻孔,让他想起父亲在世时,过年才能吃上一次。

这孩子真乖。 张婶摸了摸阿林的头,听说要中考了?可得加把劲,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跟你妈享清福。 她突然叹了口气,我们家那混小子,天天逃课去游戏厅,打也没用。

楼道里突然传来争吵声,是二楼的王寡妇在骂她儿子:你又偷钱去上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张婶撇撇嘴:又开始了,天天鸡飞狗跳的。

周淑芬把张婶往门口推:你快回去吧,免得油烧糊了。

哎,那我走了。 张婶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社区明天免费体检,你去看看吧,我帮你报了名。

周淑芬的脸色白了白:明天要去给刘奶奶送毛衣,怕是没空。

让阿林送去呗。 张婶不依不饶,身体是本钱,你倒下了,孩子怎么办?

阿林啃着带鱼,听见母亲含糊地应了声。张婶走后,周淑芬坐在藤椅上发愣,织针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妈,我帮您捡。 阿林弯腰捡起织针,发现针尖弯了个弧度。

扔了吧。 周淑芬的声音很轻,用了十几年,也该换了。

阿林把织针扔进垃圾桶,看见里面还有几个药板,都是空的。他突然想起昨天整理书包时,发现母亲偷偷往他铅笔盒里塞了二十块钱,折成了小方块。

妈,我明天不想去学校了。 阿林突然说,陪您去体检。

周淑芬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胡说什么,功课要紧。

老师说复习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天。 阿林把带鱼盘子放进厨房,我帮您收拾东西,明早我们早点去。

电视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来吧来吧相约九八,卡带又在老地方卡住了。周淑芬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突然捂住嘴,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筒子楼里亮起各家的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第二天一早,阿林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母亲正趴在床边呕吐,褐色的液体溅在地板上。

妈!您怎么了? 阿林赶紧爬过去,扶住母亲的肩膀。

没事...... 老毛病了。 周淑芬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快去洗漱,上学要迟到了。

今天不去上学,我们去体检。 阿林固执地说,伸手去拿母亲的外套。

周淑芬突然发起火来,声音尖利得不像她自己:我说了不去!你赶紧给我上学去! 她抓起茶几上的药板,狠狠摔在地上,都是你!要不是为了你,我......

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阿林吓坏了,赶紧去拿药瓶,却发现昨晚藏在枕头下的小瓶空了。

妈,药呢?还有没有药? 阿林手忙脚乱地翻着抽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周淑芬瘫坐在藤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别找了...... 没了...... 她看着儿子焦急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阿林,妈对不起你......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是张婶的声音:淑芬,准备好了吗?我陪你去体检。

阿林赶紧跑去开门,张婶看见屋里的情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张奶奶,我妈她...... 阿林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张婶赶紧进屋,看见地上的呕吐物和空药瓶,立刻明白了。快,叫救护车! 她一边掏手机一边对阿林说,你别慌,我来处理。

救护车的鸣笛声很快在筒子楼响起,周淑芬被抬上担架时,紧紧抓着阿林的手:阿林,好好学习...... 考公务员......

阿林点点头,眼泪掉在母亲的手背上:妈,您放心,我会的。

看着救护车远去,张婶拍了拍阿林的肩膀:别担心,你妈会好起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妈昨天托我保管的,说等你中考完给你。

阿林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还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背面写着:阿林,妈妈永远爱你。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三楼王大爷的半导体还在断断续续放着评书,“话说那秦叔宝……” 的声音顺着楼梯间飘下来,在昏暗的楼道里打了个转,又慢慢消散。阿林握紧了肩上的布包,布包里装着母亲连夜给他缝补好的校服,还有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 那是母亲特意留给他当早饭的,自己却只啃了块干硬的窝头。布包的布料有些粗糙,却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给了他无穷的勇气。

他站在楼道口,回头望了望自家的房门,门是老旧的木门,上面还贴着去年的春联,边角已经卷起,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他知道,母亲此刻一定正扒着门缝,偷偷看着他离开,就像往常每个上学的早晨一样。阿林深吸一口气,把眼眶里的湿意逼回去,转身朝着楼下走去。脚步踩在斑驳的楼梯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与王大爷的评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筒子楼里最寻常的清晨景象。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无论要走多远的路,他都会记得母亲的话,好好努力,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为了药钱发愁,再也不用偷偷藏起那些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片。

很多年后,阿林真的考上了公务员,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宽大的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办公桌上,暖洋洋的。桌上放着崭新的电脑,旁边是整齐的文件,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他穿着挺括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裤腿短了一截校服的瘦弱少年了。

每当工作间隙,每当他感到疲惫的时候,他都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相框,相框里放着那张有些泛黄的照片 —— 那是 1998 年母亲在纺织厂拍的集体照,照片里的母亲穿着天蓝色工装,扎着麻花辫,笑容比日光灯还亮。他会盯着照片看很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回到了筒子楼里那个狭小的家。他想起母亲坐在老藤椅上织毛衣的样子,枯瘦的手指在毛线间穿梭,即使织错了也不气馁,只是慢慢拆了重新织;想起张婶端来的带鱼,冒着热气,焦香的味道至今还能清晰地闻到;想起三楼王大爷的半导体,无论白天黑夜,总能传来评书声;想起对门小夫妻偶尔的争吵,还有楼下李大哥满身的血腥味…… 那些筒子楼里平凡而温暖的日子,像一帧帧电影画面,在他脑海里缓缓播放。

他知道,正是那些时光,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暖与坚韧,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母亲的期盼,邻居的善意,还有那些在困境中咬牙坚持的日子,都化作了他前进的力量。他轻轻抚摸着相框,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心里默默想着:妈,我做到了,我现在有能力让您过上好日子了,那些苦日子,咱们再也不用过了。窗外的阳光正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眼神坚定而充满希望 —— 他会带着那些温暖的回忆,继续好好生活,也会像当年的张婶他们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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