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股从九幽地府攀爬而上的怨气,带着彻骨的寒意,穿透了清晨的第一缕曦光。
赵咸鱼刚拉开杂货铺的门板,便被门槛外蜷缩的一团小小身影绊得一个踉跄。
她低头一看,心头猛地一紧,竟是那个总在街口替人量米的盲眼秤童,豆丁。
孩子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仿佛蓄满了整个世界的惊恐。
他怀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豆丁?你怎么了?”赵咸鱼蹲下身,想去扶他。
“阿姐!”豆丁听到她的声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过来,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了长街的宁静,“阿姐,你的秤星在骂我!它在骂我!”
他摊开紧攥的小手,掌心里赫然是一枚铜钱,一枚被烧得通红,边缘甚至还在微微发亮的铜钱。
一股焦灼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钱烫得像烙铁……”豆丁哭喊着,手一松,那枚铜钱“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铜钱落地,非但没有立刻冷却,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湿润的石板上,“滋啦”一声,青烟升腾,石板上竟被灼出一个漆黑的焦痕,笔画扭曲,赫然是一个“欺”字!
赵咸鱼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绝非凡火所能为!
不等她想明白,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与此处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只见一队长长的商队正浩浩荡荡而来,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满面红光,正是城中最大的盐商,柳十三郎。
“祥瑞天降,惠满全城!”伙计们高声吆喝着,将一箱箱沉甸甸的银锭从马车上搬下,白花花的银光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柳老爷仁义!这是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恩惠啊!”
“这银子真漂亮,上面还有花纹呢!”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叹。
赵咸鱼眯眼望去,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只见每一枚银锭之上,都精巧地刻着一道道繁复的纹路,那纹路盘旋交错,竟与她自己右手的掌纹……有七八分相似!
柳十三郎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遥遥地朝她举杯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得意与志在必得。
当夜,城主府灯火通明。
柳十三郎为炫耀他的万两“祥瑞银”,大宴宾客。
酒过三巡,他拍了拍手,两个壮汉竟将白天在街口哭闹的豆丁蒙着眼抬了进来。
“诸位,都说这秤童豆丁虽盲,却能辨万物真伪。今日便让他来为我这‘祥瑞银’开开光,证一证这天赐的福气!”柳十三郎大笑道。
豆丁被强按着跪在堆积如山的银锭前,被迫伸出颤抖的小手。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一枚冰冷的银锭,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不……不要……”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血泪,“爹爹……这些银子在哭……它们在哭啊!”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整座银库之内,万两银锭竟在同一时刻迸发出刺目欲盲的惨白光芒!
光芒交织成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幕清晰的画面:阴暗的船舱里,柳十三郎端着一碗酒,笑意盈盈地递给几个豪爽的汉子,那些汉子,正是当年与他一同打天下的盐帮兄弟。
他们一饮而尽,随即口鼻流血,痛苦地倒在地上,而柳十三郎则冷漠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脸上是毒计得逞的狰狞!
“鬼啊!”满堂宾客瞬间炸开,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
柳十三郎面色惨白,指着豆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全城。
次日,一群怒不可遏的盐商堵住了赵咸鱼的杂货铺。
“赵掌柜!那‘祥瑞银’上的掌纹与你的一模一样,柳十三郎毒杀兄弟的丑事又因那银子而败露,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赵咸鱼被迫走出店铺,心中一片冰凉。
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何都牵扯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解释时,一只小手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角。
是豆丁。
他仰着头,空洞的眼瞳死死“盯”着她脚下的地面,小脸绷得紧紧的。
赵咸鱼心生疑惑,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每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缝隙之中,竟会无声无息地渗出一缕缕极细的金色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那纹路转瞬即逝,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而这些诡异的金色纹路,却清晰地倒映在豆丁那双看不见的眼瞳深处,与另一幅画面缓缓重合——那是一个被尘封的童年景象:幽深昏暗的井边,一个约莫七岁的小女孩,正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已经中毒身亡、浑身僵硬的男人,一点一点地……推入井底。
那个男人,是当年城里手艺最好的私盐匠人。
而那个七岁的女孩,正是她自己!
赵咸鱼如遭五雷轰顶,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与此同时,市集上突然爆发出大片孩童的哭闹声。
几十个孩子举着刚用柳家的银钱买来的糖人,惊恐地尖叫着。
只见那原本晶莹剔透的麦芽糖浆,竟在他们手中自动扭曲、凝固,不过眨眼功夫,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全都变成了一具具面目狰狞的白骨骷髅!
不远处的茶楼上,被誉为“天市神笔”的张彩姑临窗而坐,在她面前铺着一张古老的《天市图》。
她看着满街混乱,孩子们丢弃的银钱在地上滚动,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
她提起了朱砂笔,在图上迅速勾勒,将所有私铸银钱落地的轨迹一一连接。
片刻后,张彩姑搁下笔,长叹一声。
那纷乱的轨迹在图上拼凑出的,是四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血海深仇!
当夜,月黑风高。
豆丁拉着失魂落魄的赵咸鱼,一路摸到了盐帮码头。
江面上,不知何时竟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银锭,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正是柳十三郎铸造的那些“祥瑞银”。
“阿姐,你看。”豆丁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它们在……朝您跪拜。”
赵咸鱼定睛望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成千上万的银锭,竟不再是冰冷的死物。
月光之下,每一枚银锭的表面都缓缓浮现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男女老少,形态各异,无一例外,全都是三十年来在运盐道上失踪,被柳家暗中灭口的盐工!
万千亡魂,在此刻归来!
它们在江面上起伏,像是在无声地叩首,叩拜的,正是手握那枚“欺”字铜钱的赵咸鱼。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与明悟涌上心头。
赵咸鱼猛地抬手,将那枚一直被她攥在掌心,早已冷却的铜钱,用尽全力抛向江心!
铜钱入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金色的波纹,如同神谕般荡漾开来。
金纹所过之处,那些漂浮的、承载着无数冤魂的假银,竟像是遇到了克星,瞬间消融,化作一股股漆黑如墨的浊水,沉入江底,再无踪迹。
江风吹过,吹散了赵咸鱼额角的乱发,也吹走了笼罩码头数十年的怨气。
柳家完了。
但赵咸鱼知道,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低头看着身边紧紧依靠着自己的豆丁,又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却仿佛还残留着奇异力量的右手。
那枚铜钱,那些银锭,她尘封的记忆,豆丁诡异的能力……它们究竟是什么?
它们为何而来?
那个被她推入井底的私盐匠人,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在她脑中盘旋,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一场漫长而混乱的序幕终于落下,真正的大戏,才刚刚要开场。
她,赵咸鱼,再也不是那个只想守着杂货铺了此残生的“咸鱼”了。
有些债,必须偿还。有些秤,必须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