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洪亮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穿透校场的喧嚣,如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枯骨坡地脉异动,疑涉皇家绝密,系国之根本,不可有失。着即收回宫中,设为禁地,遣专员勘验。原主赵氏,念其垦荒有功,特许迁返京城,另行安置。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扎得赵咸鱼浑身一颤。
收回?
迁返京城?
她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和怯懦的眼睛,此刻却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焰。
返京?
回到那个吃人的牢笼里,继续当那个任人摆布、朝不保夕的废柴九公主吗?
不!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好不容易才用自己所有的积蓄——那三百文压箱底的真金白银,买下了这片虽然贫瘠但属于自己的土地!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亲手一锄一锄开垦出来的希望!
“别……别收啊!”
赵咸鱼的声音颤抖着,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她踉跄着冲出人群,瘦弱的身影在那些高头大马的禁军面前,渺小得仿佛随时会被碾碎。
传旨校尉李铮的目光冷漠地落在她身上,像在看一只螳臂当车的蝼蚁。
赵咸鱼不管不顾,惨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惶与哀求:“这是我拿三百文真金白银买的!地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你们要是真敢抢,我就……我就死在这块地上!”
“死”字落地的刹那,天地为之变色!
轰——隆——隆!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苏醒的轰鸣自地心深处传来,整座枯骨坡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颤抖!
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死寂的黄土,而是变成了滚烫的胸膛,每一次心跳都撼动着所有人的灵魂!
“那是什么!”有禁军惊恐地指向稻田。
只见那刚刚抽出嫩芽的稻田里,一道、十道、百道粗壮如龙的水柱冲天而起!
那不是浑浊的泥水,而是清澈得近乎透明,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灵泉!
百道灵泉喷涌而出,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水网,继而化作漫天甘霖洒落。
原本只是普通水田的土地,在灵泉的浇灌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
一株株翠绿的稻苗瞬间拔高,抽出金色的稻穗,紧接着,一朵朵脸盆大小的金色莲花从水田中绽放,随风摇曳,金光万丈!
顷刻之间,贫瘠的枯骨坡,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莲海!
但这还没完!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金色莲海的上空,浓郁的灵气汇聚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虚影。
那虚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面容模糊而威严,一手持着象征丰收的五谷,悲悯地俯瞰着大地。
农神!是传说中只在开天辟地时才出现过的农神虚影!
传旨校尉李铮,一个在刀口上舔血半生的悍将,此刻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双腿抖得像筛糠,若不是强撑着最后的尊严,几乎要当场跪下。
“妖……妖术!是妖术惑众!”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试图掩饰自己深入骨髓的恐惧,“来人!给……给我把这妖女拿下!”
几名禁军壮着胆子,握紧刀柄上前一步。
“谁敢动九公主!”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铁牛那魁梧如山的身躯挡在了赵咸鱼身前。
他手中那柄平日里用来翻土的铁锹,此刻横在胸前,竟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随着他一声怒吼,百余名枯骨坡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手中拿着锄头、草叉、镰刀,各式各样的农具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组成了一片简陋却坚决的钢铁丛林,将赵咸鱼和禁军隔离开来。
“不能动九公主!她是我们的活菩萨!”
“没有公主,我们早就饿死了!你们这群朝廷的走狗,要抢公主的地,先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猛地抄起一把镰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干枯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
“天赐神女,护我黎民!老汉我这条命就是公主给的!今天就算血染黄土,也绝不后退半步!”
场面彻底失控!
禁军们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百道冲天而起的灵泉和天上那尊威严的农神虚影,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满头银发的陈阿婆在两个媳妇的搀扶下,身披着嫁女儿时才舍得穿的红色绸缎,郑重地从人群中走出。
她手中捧着一个古朴黝黑的祖传陶瓮,瓮里盛满了前几日赵咸鱼用灵泉种出的神稻,粒粒饱满,泛着玉色的光华。
她将陶瓮稳稳地置于田心,点燃三炷清香,对着天地,对着那农神虚影,也对着被护在中央的赵咸鱼,双膝跪倒,用尽全身力气高声祷告:
“苍天在上,后土为证!天地共鉴,此女虽非吾皇族之血脉,却是我枯骨坡万民之慈母!若天要罚,便罚我们这些受她恩惠的凡人,求上苍开眼,莫要降罪于神女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象再生!
那百道灵泉喷涌出的水珠,在空中竟凝结成一片片晶莹剔V透的冰晶花瓣,缓缓飘落。
一个患有哑疾、流着鼻涕的小童好奇地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花瓣。
花瓣触手的刹那,瞬间融化,一股暖流涌遍他全身。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随即,一声清晰无比的“娘”,响彻云霄!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围观的百姓们,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到此刻的彻底信服,眼神中的狂热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妖术?
这分明是神迹!
是活生生的神迹!
“神女!是神女显灵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倒在地,他们自发地围成一圈,组成了一道最坚固的人墙,将那个呆立在原地的瘦弱女孩,如珍宝般护在最中央。
赵咸鱼彻底懵了。
她看着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不掺任何杂质的崇敬与守护,看着那割腕的老农,看着跪地祈福的陈阿婆,看着那个开口说话的孩童……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热流,猛地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只是……只是不想失去自己的家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千里之外,帝国中枢,凤玦王府。
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被呈到书案上。
凤玦修长的手指捻开火漆,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上没有赘述场面的混乱,也没有描绘神迹的浩大,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
“她说‘不想失去家’,于是天地为之震动。”
凤玦凝视着这行字,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缓缓闭上。
满室寂静,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提起朱笔,在另一张空白的信笺上迅速写下两行密令:
“传话李铮——暂缓执行,就地待命。另,自今日起,枯骨坡划为‘特敕免征田’,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擅入扰民。”
写完,他放下笔,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报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原来,这世间最强大的祥瑞,不是她能轻易改变天地……”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而是这方天地,根本不愿意见她流一滴眼泪。”
夜,深了。
白日的喧嚣与神迹都已散去,枯骨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又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灵气,月光洒在金色的莲海之上,如梦似幻。
赵咸鱼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地契,那是她唯一的凭仗,也是一切祸端的根源。
她仰头望着漫天繁星,良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我不想当什么神仙,也不想惹这么多麻烦……可是这块地,我真的……真的不想再丢了。”
话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茫然。
在她身后百丈之外的山林阴影中,一抹玄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遥遥望着那个坐在田埂上的孤独背影,目光复杂而深沉,良久,终是无声地转过身,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一阵夜风拂过,将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吹散在寂静的山野中。
“放心,这一次……我来替你扛。”
夜色依旧,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幕下,悄然酝酿。
黎明到来之时,等待着枯骨坡的,将是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