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邪龛初醒
第二天一早，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曹彬在曹二哥家那铺烧得过热、以至于后半夜有些燥人的火炕上醒来，只觉得腰背有些发酸，远不如城市里的软床睡得舒服。昨晚那阵恍惚间的怪异嘶鸣似乎只是个梦魇的碎片，在清醒的晨光下显得更加虚无缥缈。他甩甩头，将残存的不适感驱散，心里那股务实和倔强的劲头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曹二哥媳妇已经做好了早饭，简单的玉米碴子粥、馒头和咸菜。曹二哥坐在桌边，脸色比昨天更加凝重，看到曹彬出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快吃吧，吃完我带你去看看。看了你就明白了。”
饭后，曹二哥推出了一辆浑身作响的旧摩托车。“路不好走，开这个快些。”
曹彬跨上后座。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驶出村子，沿着来时那条泥泞的土路往回走了一段，然后拐上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完全淹没的小道。这条路显然极少有人行走，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摩托车颠簸得厉害，曹彬不得不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
越往里走，周围的景象越发荒凉。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即使是在白天，林下的光线也显得十分晦暗。空气变得潮湿而阴冷，带着一股浓郁的、泥土和腐烂植物特有的腥甜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陈旧霉味。鸟鸣声变得稀疏，偶尔响起一声，也显得格外突兀和短暂，反而更衬出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那不是纯粹的安静，而更像是一种被压抑着的、蛰伏着的沉默。
摩托车最终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前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后，那种寂静感瞬间包裹上来，沉甸甸地压在人耳膜上。
“到了。”曹二哥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他指着前方，“就这儿。那边界石往里，就是分给你的那块地。看见那边那个黑乎乎的影子没？那就是老宅，以前不知道谁住的，荒了几十年了。再往里头…你看那坡下面，那一大片乱石头和歪脖子树的地方，就是‘俄国坟’，千万别往那边去！”
曹彬跳下车，活动了一下被颠麻的腿脚，顺着曹二哥指的方向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地。面积确实不大，大约一两亩的样子，地势还算平坦，但上面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几棵歪歪扭扭的小树顽强地立在其中。土地看起来黑黢黢的，似乎很肥沃，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感。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空地边缘的那座废弃老宅上。那是一座典型的东北旧式土坯房，低矮而破败。屋顶大半已经塌陷，露出黑黢黢的椽木，残存的茅草湿漉漉地耷拉着，长满了青苔。土坯墙体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布满裂缝，有些地方甚至已经部分坍塌，露出里面的秸秆结构。唯一一扇还算完整的窗户，玻璃早已不见踪影，像一个空洞的黑眼眶，冷漠地注视着不速之客。整个建筑透着一股被时光和遗弃彻底吞噬的腐朽气息。
而在老宅后方不远处，地势开始向下倾斜，植被变得更加杂乱和阴郁。在一片扭曲的灌木和乱石堆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残破的石块、低矮的土包，甚至偶尔有一两根歪斜的、早已腐朽的木头十字架探出头来。那里就是“俄国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到那边弥漫着一种更加浓重、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和阴森。仿佛那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光线也比其他地方更暗淡几分。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风穿过老宅破败的窗洞和裂缝，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咽般的怪声。曹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里的温度似乎比村里和来的路上都要低上好几度，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咋样？我没骗你吧？”曹二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显然一刻也不想多待，“这地方根本没法弄！听哥的，回去吧。这地方邪性，待久了浑身都不舒服。”
曹彬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地评估。偏僻、破旧、阴冷、传闻恐怖…这些确实都是巨大的劣势。但是，他看到了别人可能忽略的东西：这片地虽然荒芜，但平整，远离人烟意味着安静（尽管是那种诡异的安静）且完全免费；那老宅虽然破败不堪，但主体结构似乎还在，墙体大部分完好，修缮起来远比从零建房省钱省力；周围林木多是现成的材料；至于“蛇盘地”和“俄国坟”的传说…他再次告诉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
他的务实性格开始飞速盘算：清理荒地花费不了太多，主要是人力；修缮老宅，自己就是干装修出身，材料可以从镇上拉，人工可以自己慢慢搞，最多请一两个短工；通水可以打井，通电虽然远，但拉线过来也不是不可能，先弄个太阳能板和小发电机也能应付…这是一个极其艰苦和漫长的过程，但成本极低，能为他节省下最关键的前期资金。
“曹二哥，”曹彬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决定了。就这里。”
“啥？！”曹二哥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提高音量，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你疯了？！这地方能住人？！你就不怕…”
“怕啥？”曹彬打断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甚至有些无所谓，“怕鬼？怕蛇？哥，这都啥年代了。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地是自己收拾出来的。我不信那些。”
“你…你跟你太爷爷一样倔！不见棺材不掉泪！”曹二哥气得脸色发白，跺了跺脚，“行！我话带到了，你不听，以后出了啥事，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管不了！”
说完，他像是生怕沾染上这里的晦气，猛地踹响摩托车，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窜了出去，发动机的轰鸣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林间，留下曹彬一个人站在那片空旷的死寂之中。
摩托车的噪音彻底消失后，那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感再次彻底降临。曹彬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环顾四周，荒草萋萋，老宅破败，远方的乱葬岗在灰暗的天光下沉默地伏卧着。一阵更强的冷风吹过，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用力搓了搓脸，对自己说：“没事，就是心理作用。干活就好了，忙起来就啥都忘了。”
他没有立刻进入老宅，而是先沿着自己那块地的边界走了一圈。脚下的泥土异常柔软潮湿，甚至有些泥泞，仿佛下面蓄着水。他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这里的枯草格外茂密，拨开之后，下面的土壤颜色深得近乎墨黑，而且非常冰冷。他还看到了一些蜿蜒曲折的、细长的痕迹印在泥地上和枯叶间，显然是蛇类爬行留下的。数量似乎比寻常山林里看到的要多一些，但他并没太在意，山里蛇多正常。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座废弃老宅走去。
越靠近老宅，那种阴冷的感觉就越发明显。房门早就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门洞。他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内部光线极其昏暗，只能模糊看到一些堆积的垃圾、倒塌的家具残骸和厚厚的灰尘蛛网。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的灰尘、潮湿的霉烂、某种动物粪便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旧墙壁石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光束刺入黑暗，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他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脚下踩碎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嚓”的轻响。他低头用手电一照，是几片破碎的瓦罐。屋里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同样潮湿冰冷。光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破败和荒芜的景象。屋顶塌陷的地方投下几束微弱的天光，照亮了下方丛生的杂草和青苔。墙壁上布满巨大的裂缝，有些裂缝里甚至也长出了顽强的蕨类植物。
他用手电扫过四周。房间不大，依稀能分辨出里外两间。外间可能是堂屋兼厨房，有一个塌掉大半的土灶台；里间应该是卧室，只剩下一铺光秃秃的土炕，炕席早已烂光。
就在这时，手电的光斑掠过墙角一堆杂物时，他似乎瞥见一条暗色的、细长的影子倏地一下缩进了杂物缝隙里，速度极快，只留下一片窸窣的轻响。
是老鼠？还是蛇？
曹彬的心跳漏了一拍，手电光立刻锁定那个角落，仔细照射。但那里除了破烂和灰尘，什么都没有。寂静中，只有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自己吓自己。”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强迫自己移开光线。
他开始初步勘察房屋结构。土坯墙虽然破旧，但大部分主体还算结实，承重的木梁看起来也没有严重腐朽的迹象。这让他更加坚定了修缮的信心。
他在屋里待了大概十几分钟，详细记下了需要清理和修补的地方。期间，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但他每次猛地回头或者用手电扫视，都一无所获。只有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穿透他并不算单薄的羽绒服，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里。
退出老宅，他感觉外面的天光都亮堂了许多，虽然依旧阴沉。他长出了一口气，决定今天先回去，明天开始带工具过来正式清理。
接下来的几天，曹彬开始了艰苦的清理工作。他先在村里租了一间便宜的空房落脚，然后每天一早骑着从曹二哥那里借来的另一辆更破旧的自行车，驮着铁锹、镰刀、耙子、锯子等工具，来到这片“蛇盘地”。
曹二哥果然不再过来，其他村民更是对这片地方避之不及，偶尔在路上遇到曹彬，眼神也都怪怪的，带着同情、好奇和一丝畏惧，没人愿意搭手，甚至不太愿意跟他多说话。曹彬乐得清静，一个人埋头苦干。
清理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这里的荒草根系异常发达，盘根错节，泥土又湿又黏，极其耗费体力。而且，正如曹二哥所说，这里的蛇似乎格外多。几乎每天，他都能在草丛里、石块下看到它们快速溜走的身影，大多是常见的棕黑锦蛇、红点锦蛇之类无毒的品种，但它们出现的频率和那种“不怕人”的愣劲儿，确实有些反常。它们似乎并不急于逃窜，有时甚至会盘踞在原地，昂着头，用冰冷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打扰它们清净的不速之客，直到曹彬非常靠近，才慢悠悠地滑走。这种被无数道冰冷目光注视的感觉，让他心里阵阵发毛，但他每次都强行压下不适，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它们习惯了这里没有人类活动。
除了蛇，各种昆虫也多得惊人。潮虫、蜈蚣、马陆在潮湿的土壤和腐烂木头里大量滋生，蚊子和小咬即使在深秋也依然活跃，围着人嗡嗡作响。
环境的阴森感始终挥之不去。无论白天天气如何，一进入这片区域，就感觉温度骤降，光线变暗，仿佛阳光都被某种东西吸收或者排斥了。那种死寂感更是无处不在，除了风声和虫鸣，几乎听不到任何鸟叫兽吼，连最常见的麻雀和松鼠都极少见到。寂静得让人心慌。
几天后，荒地初步清理出了一片，曹彬开始着手清理老宅内部。这活儿更脏更累，灰尘弥漫，蛛网缠身。他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将里面的破烂家具、垃圾、厚厚的积灰一筐一筐地清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遭遇一些难以解释的“小怪事”。
第一天清理老宅内部时，他放在门外空地上的一把崭新的镰刀，明明记得是刀口朝上倚靠在石头上的，干完活出来却发现刀口朝下插进了泥土里。他皱皱眉，以为是风吹的或者自己记错了。
第二天，他带了一瓶矿泉水进去，喝了一半放在窗台上，等他清理完一个角落再回头，发现瓶子倒在地上，里面的水洒了一地。他环顾四周，门窗都没有风，屋里也没有动物（他检查过），瓶子怎么会自己倒下？
第三天，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在里屋清理土炕，外屋忽然传来“啪”一声脆响。他赶紧出去看，发现是他带来照明用的一个旧手提马灯（因为屋里没电，手机电不够用），从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上掉了下来，玻璃灯罩摔得粉碎。问题是，那工具箱是平的，马灯放在上面很稳，周围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它。它就那么自己掉下来了？
曹彬盯着那一地玻璃碎片，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真正的寒意。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或者自己疏忽来解释了。
夜里开始睡不安稳。他在村里租住的那间小屋，原本很安静。但最近几天，他总会在半夜莫名醒来。有时候是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表面拖曳爬行的声音，悉悉索索，时断时续，凝神去听时，又消失不见。有时候是听到老宅方向（或许是心理作用）传来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木头的声响。甚至有一次，他清晰地听到院子里那辆破自行车“哐当”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猛地坐起撩开窗帘看去，院子里月光如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总是弥漫着大雾，雾气冰冷潮湿，他独自在雾中行走，脚下是滑腻的泥土和盘绕的树根。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看不清形状，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有时会梦到无数的蛇，它们并不攻击，只是无声地、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组成某种诡异的图案，或者用那没有感情的瞳孔集体凝视着他。
这些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他每次醒来，都感觉浑身冰冷，心跳加速，仿佛真的在雾中跋涉了许久。
他的精神状态受到了一些影响，白天干活时偶尔会走神，变得有些易怒和烦躁。但他依然固执地将这一切归咎于疲劳、压力和环境带来的心理暗示。他对自己说，是因为太累了所以幻听幻视，是因为白天老想着蛇所以晚上才梦到蛇，是因为房子太旧了所以总有奇怪的响声，比如老鼠活动或者木头热胀冷缩……
他甚至开始用更“科学”的方式强行解释：那块地异常阴冷，可能是因为地下水位高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矿物成分；蛇多是因为这里环境僻静无人打扰；物品移动可能是地基不稳导致的轻微震动或者自己确实记错了…至于梦境和夜间的异响，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加快了清理和修缮的速度，几乎是一种赌气式的忙碌，仿佛只要尽快把这里弄好，住进去，就能证明所有的诡异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就能战胜这种无形的不安。
然而，有些事情，似乎并不会因为人的否认和逃避而消失。它们只是在积蓄，在等待。
在一个傍晚，曹彬因为多干了一会儿活，离开时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透。山林里的夜晚黑得纯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浓密的黑暗中开辟出一小片脆弱的视野。风声穿过树林，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四周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晃动。
他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往外走，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被夜色吞噬的鬼地方。就在他即将走上那条荒草小径时，下意识地，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老宅。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老宅那空洞的窗口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而过。
不是反射的光，也不是动物眼睛的反光。那更像是一抹极其黯淡的、冰冷的、非自然的幽光，一闪即逝，仿佛一个窥视者迅速隐入了黑暗。
曹彬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手电光立刻扫向那个窗口。
什么都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站在原地，屏息凝神地听了半晌，只有风声。
是错觉？是眼睛疲劳产生的幻影？还是…？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这深秋夜晚的低温更加刺骨，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他没敢再多停留一秒，几乎是踉跄着推着自行车，逃离了那片被黑暗和寂静统治的区域。身后那破败的老宅和更远处的那片乱葬岗，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地潜伏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恐惧和徒劳的否认。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轻易地说服自己，那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