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顾离是在一种近乎窒感的温暖中醒来的。
他花了三秒钟才意识到现状——白小小像一只真正的树袋熊,四肢紧紧缠绕在他身上,银白色的小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均匀绵长。
尝试轻轻挪动身体,结果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仿佛某种条件反射的藤蔓。顾离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用力过猛,会不会被她无意识中勒断几根肋骨。
“小小…”他不得已,低声叫她,“天亮了,该起来了。”
埋在他颈窝里的脑袋动了动,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反而贴得更紧。那微凉丝滑的发丝蹭过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顾离叹了口气。这种完全超出常人认知的亲密,让他无所适从。他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拥挤的宿舍,冷漠的社会,他像野草一样挣扎着长大,学会了保持距离,习惯了独自生活。如此紧密的、不容拒绝的纠缠,是他人生中头一遭。
最终,他还是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从她的“禁锢”中剥离出来。白小小立刻睁开了眼睛,那双赤红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茫,只有在他试图离开时涌上的慌乱和不满。
“哥哥要去哪里?”她立刻坐起身,宽大的t恤滑下肩膀,露出精致的锁骨,眼神紧紧锁定他。
“洗漱,做早饭。”顾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你……再睡会儿?”
她用力摇头,赤红的瞳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小小和哥哥一起。”
于是,顾离的清晨例行公事,第一次多了个小尾巴。
他刷牙,她就安静地站在浴室门口,抱着他的旧外套(她似乎对这件沾染了他气息的衣服情有独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洗脸,她的视线也跟着毛巾移动。那专注的目光,几乎要在他的背影上灼出两个洞来。
当他准备做早饭,打开那台老旧冰箱,看着里面仅剩的几颗鸡蛋和一把挂面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他一个人凑合惯了,但现在多了一张嘴。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他有些尴尬地解释,“我下楼去买点……”
“不行!”话没说完,白小小已经冲了过来,再次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小脸上写满了惊恐,仿佛他要去的是什么龙潭虎穴,“哥哥不能出去!”
顾离愣住:“我只是去买早餐……”
“不要!”她执拗地摇头,赤红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外面……外面有坏东西!会抢走哥哥!小小不要和哥哥分开!”
她的反应激烈得超乎寻常,那不是简单的撒娇,更像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排他性。顾离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那些关于“麻烦”、“送走她”的念头,又一次被压了下去。
他妥协了。
“好,不去。我们煮面条吃,可以吗?”
白小小立刻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嗯!哥哥做的,小小都喜欢!”
只是煮个清汤挂面,再卧两个鸡蛋而已。但当她坐在那张小桌子旁,用他唯一的碗,小口小口吃着面条时,脸上却露出了仿佛在品尝绝世美味的、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哥哥的……”她吃着鸡蛋,含糊不清地低语,赤红的眼眸弯成了月牙。
顾离默默吃着自己那碗面,心里五味杂陈。他注意到,她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极大的敌意和恐惧。但这种偏执的依赖,到底从何而来?
饭后,他需要处理一些事情——用手机联系房东,解释昨晚的爆炸(他的公寓楼受到波及,有些窗户震裂了),并查询官方关于事故的更多信息。他还需要思考白小小的身份问题,一个黑户,在这个社会寸步难行。
整个过程,白小小都安静地待在他身边。他坐在旧沙发上用手机,她就紧挨着他坐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偶尔,她会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衣角,或者轻轻拉一拉他的头发,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当她第三次试图去碰他滑动屏幕的手指时,顾离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小,我在忙。”
白小小的动作顿住,手指蜷缩回来,赤红的眼眸垂了下去,长长的银色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周身弥漫开一股低落的情绪。
“哥哥……讨厌小小碰吗...?”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易碎的委屈。
顾离心头一软。他不是讨厌,只是不习惯。这种无时无刻、密不透风的关注,让他这个习惯了孤独的人感到窒息,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丝他从未对人言说的冰冷。
“不是讨厌,”他放下手机,试图解释,“只是……每个人都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
“空间?”白小小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困惑,“那是什么?小小不需要。小小的空间里,只要有哥哥就够了。”她说着,又往他身边蹭了蹭,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哥哥的空间里,有小小就够了,不可以有别的。”
她的逻辑自成一体,坚固无比。顾离再次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他试图换个方向:“小小,你……还记得任何关于自己的事吗?比如,家在哪里?有没有……亲人?”
“亲人?”白小小偏了偏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指向顾离,“哥哥就是小小的亲人。”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宣告真理般的笃定,“小小只有哥哥,哥哥也只有小小。”
顾离沉默了。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朋友也寥寥无几。在这个世界上,他确实是孑然一身。白小小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荒芜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只有她吗?
他看着这个仿佛凭空出现,却又如此固执地闯入他生命,将他视为全世界的女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带着潜在的危险。但此刻,在这间狭小冰冷的出租屋里,她却是唯一带来“联系”的温度。
尽管这温度,带着偏执的灼热。
下午,顾离需要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更多的食物。这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白小小留在家里——理由是“外面有坏人,哥哥很快回来,小小在家等最安全”。他几乎用上了所有的耐心和保证,甚至留下他那件旧外套给她作为“抵押”。
关上门的瞬间,他似乎还能感受到门后那道紧紧追随的、充满不安的视线。
超市里人来人往。顾离推着购物车,快速挑选着物品。他习惯性地避免与人对视,这是孤儿生涯留给他的印记——减少存在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在速冻食品区,他伸手去拿一袋促销的速冻水饺,几乎同时,另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也伸向了同一袋。
顾离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哎呀,不好意思,你先拿吧。”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对他笑了笑,眼神带着一丝打量。
顾离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推着车准备绕开。
“帅哥,一个人吗?加个微信?”那女人却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跟上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
顾离身体一僵。这种搭讪让他极度不适。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
“哎,别走啊……”那女人还在后面叫着。
顾离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那个区域,直到确认对方没有跟来,才松了口气。他讨厌这种无谓的社交,更讨厌异性过于接近的目光。他的世界一向简单,或者说,贫瘠。除了生存,他从未对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产生过超出必要的想法。白小小是个例外,一个他至今无法理解的、强制闯入的例外。
他匆匆结账,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往回走。离家越近,他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在心底滋生——那个麻烦、粘人的小东西,是不是正抱着他的旧外套,眼巴巴地等着?
走到公寓楼下,他抬头,意外地看到了窗边一个一闪而过的银白色小脑袋。
她一直在窗口看着?
这个认知让顾离心口莫名一紧。
他用钥匙打开门,刚踏进一只脚,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带着一阵冷香扑进了他怀里,力量之大,撞得他往后踉跄了一步,白小小紧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身体微微发抖。
“哥哥……好久……”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委屈,“小小以为哥哥不回来了……”
顾离僵在原地,手里还提着沉重的购物袋。他低头,看着怀里这颗银白色的小脑袋,感受着她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恐惧,那些关于“麻烦”、“异常”的念头,在这一刻奇异地淡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只是去买东西。”他干巴巴地解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怀里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然后抱得更紧了“嗯,”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依旧闷闷的,却多了一丝安心,“哥哥的味道。”
晚上,顾离再次面临睡觉的难题。
经过白天的“分离焦虑”,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坚持打地铺,这个小病娇能抱着被子在床边坐一宿。
最终,他再次妥协。两人躺在了那张并不宽敞的单人床上。白小小立刻熟练地缠了上来,手脚并用地将他锁定,微凉的小脚丫试图塞进他的小腿之间取暖。
“哥哥……”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异常清晰,“今天……有坏女人想靠近哥哥。”
顾离心中一惊。她怎么知道?
“小小感觉到了,”她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厌恶,“她们的味道……真难闻。哥哥赶走她了,很好。”
顾离背后泛起一层寒意。超市里的那一幕,她难道……看见了?或者,是通过别的什么方式“感觉”到了?
“以后也不可以让她们靠近,”白小小的声音变得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哥哥是小小的……只是小小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均匀,陷入了沉睡。
顾离却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怀中女孩安详的睡颜上,那银白的发丝仿佛在发光,精致得如同堕入凡间的精灵。
然而,顾离清楚地知道,这绝美的皮囊下,隐藏着何等偏执、异常的内核。她对他超乎寻常的依赖,她那似乎能感知到远处发生的事情的诡异能力,都指向一个事实——白小小,绝非凡人。
他是一个孤儿,一无所有,本该继续他平凡而孤独的人生轨迹。
可现在,一个巨大的、甜蜜而危险的未知,强行嵌入了他的世界。
他低头,看着怀中睡得毫无防备的女孩,那双在白天里赤红灼人、此刻却安静闭合的眼睛。
他的生活,从在废墟中捡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而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沉的毁灭?他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此刻,他被这个名为白小小的女孩,以一种蛮横而纯粹的姿态,牢牢地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