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洒在京城西市略显冷清的街道上。位于街角一隅的“明器阁”,就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午后,悄无声息地卸下了门板,挂上了崭新的黑底金字匾额。没有鞭炮轰鸣,没有花篮簇拥,甚至连个吆喝的伙计都没有,它的开业,低调得近乎神秘。
店铺不大,陈设极简。原木色的货架上,只稀疏地陈列着十来件器物。没有寻常店铺里那些炫目耀眼的金银器,也没有繁复精细的雕漆螺钿,有的只是几套素雅的瓷器,几件线条流畅的木器,以及一两件造型别致的铜制香炉。每一件都仿佛褪尽了火气,只留下材质本身最纯粹的美感与精准到毫厘的形态比例,透着一股与现代极简主义暗合的、超越时代审美的宁静力量。
其中,尤以一套摆放在临窗独立展架上的青瓷茶器最为引人注目。那茶器一套五件,壶、杯、承、托、洗,釉色是雨过天青般澄澈温润的秘色,釉面肥腴,光泽内敛。造型更是洗练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全靠那流畅无比、宛若天成的弧线勾勒出优雅含蓄的形态。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其上,仿佛给这冰冷的瓷器注入了温热的灵魂,光华流转间,静默地诉说着一种“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至高意境。
这日,顾清辞因需为书坊寻访一批用于拓印古碑的上好烟墨,恰巧路过西市。她本不是喜好闲逛之人,目光习惯性地平视前方,步履匆匆。然而,就在经过明器阁那扇干净的琉璃窗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那抹沉静的青色。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抹青,像江南烟雨后的远山,像深潭中浸了千年的古玉,一下子撞进了她的心坎里。她情不自禁地转身,驻足窗前,目光被那套茶器牢牢吸附。
并非因为它有多华贵,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它极致的简单,反而透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那线条,那留白,那对材质本身毫无保留的尊重与彰显,都与她自幼研读诗书、内心所追求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雅风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甚至觉得,这套茶器所蕴含的美学理念,与她近来正在构思的一篇关于“器以载道,物见本心”的文章,不谋而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促使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带着淡淡木香的店门。
店内静谧异常,只有一个穿着干净棉袍、面容朴实的中年掌柜,正坐在柜台后,就着天光,安静地翻阅着一本旧账册。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而不显谄媚的笑容,微微颔首,并未急于上前招呼,给予了来客充分的尊重与浏览空间。
顾清辞径直走向那套青瓷茶器,越走近,心中的震撼便越深。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虚悬于茶壶之上,感受着那流畅的曲线所带来的视觉愉悦,仿佛能触摸到设计者在塑造它时,那种心手合一、物我两忘的专注状态。这绝非普通匠人所能为,其设计者对形态、比例、材质的理解与掌控,已臻化境。
“掌柜的,”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因内心的触动而略显低哑,“这套茶器……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掌柜的放下账册,起身走了过来,笑容依旧温和:“回小姐的话,此物乃小店东家的一位友人,‘明远’先生所设计。”
明远?!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顾清辞!那个在书信中与她探讨园林布局、家具陈设、美学至理,言辞间充满了睿智与独到见解,让她引为隔世知音的“明远”先生?他的作品,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有对神秘“明远”终于露出冰山一角的激动,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慌乱。她强自镇定,面上不露分毫,只语气平淡地追问:“‘明远’先生?可是那位设计了‘清居系列’家具的明远先生?”
“小姐也知道‘清居系列’?”掌柜的略显讶异,随即了然笑道,“正是那位明远先生。东家与明远先生是故交,故而能得其些许作品在此寄售。只是明远先生性情淡泊,不慕虚名,故而知其者甚少。”
顾清辞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想起与“明远”先生的最后一封通信中,他曾提及一种“将无形之意韵,化入有形之器用,使物不仅是物,更是情感的容器与记忆的载体”的理念。此刻,看着眼前这套仿佛凝聚了天地清气的青瓷茶器,那每一道看似简单却蕴含无穷变化的曲线,似乎真的在无声地流淌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与故事。
“这套茶器,我要了。”她没有再犹豫,对掌柜的说道。无论是因为器物本身那直击灵魂的美,还是因为“明远”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与她精神共鸣的知己之感,她都迫切地想要拥有它,仿佛拥有了它,便能离那个神秘的灵魂更近一步。
抱着那个用素锦包裹、妥善安置的锦盒走出明器阁,顾清辞的心跳依旧有些失序。她回头,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块质朴的匾额。
“明器阁”……“明远”……
这两者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那个才华横溢、见解超凡的匿名匠人,与现实中那个曾声名狼藉、如今却又似乎脱胎换骨的沈逾明,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他如何能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如果不是,沈逾明又为何能对那些明显属于“明远”风格的理念如此熟稔,甚至运用自如?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投入清水的墨滴,愈发氤氲开来。而她对那个隐藏在“明远”这个名字背后的灵魂,探究之心,如野草般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