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对质?”
沈逾明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的画笔跌落在宣纸上,将那幅刚刚勾勒出雏形的“四季山水园林”景箱草图污损了一大片。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
顾清辞找到了这里?还要找“明远”当面对质?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是抄袭的谣言牵连到了她?还是……
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沈逾明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躲是躲不掉了,既然她来了,还是以这样一种兴师问罪的态度,他必须面对。
“请顾姑娘到……到厅堂稍候。”沈逾明对福伯吩咐道,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他这小院破败,所谓的厅堂也不过是间稍大些、摆了张旧桌椅的屋子。
他快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和心绪。无论如何,“明远”这个身份目前还不能完全丢弃,这是他接近顾清辞、也是他积累初期资本的重要掩护。
当他走进简陋的厅堂时,顾清辞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身姿依旧窈窕,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压抑着怒意的气息。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风暴。
听到脚步声,顾清辞倏然转身。
沈逾明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依旧是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但此刻,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以及……一种被欺骗、被辜负的深切失望。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显然气得不轻。
“明远先生?”顾清辞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沈逾明心中苦笑,知道今日难以善了。他拱了拱手,试图维持“明远”的淡然:“顾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顾清辞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我不敢指教先生!我只想问先生几个问题,还请先生如实相告!”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旧木桌上。沈逾明看得分明,那是他们之前往来的书信,以及他为她《园冶辑要》绘制的概念图。
“第一,”顾清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市面流传,‘明远’ 涉嫌抄袭前朝孤本,此事是真是假?”
果然是因为这个。沈逾明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绝无此事!‘明远’之作,皆出自本人所思所想,与任何前朝孤本无关。此乃有心人构陷污蔑。”
顾清辞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他眼神清澈,态度坦荡,看不出丝毫心虚。她心中的怒火稍缓,但失望之色更浓。
“好,我暂且信你。”她语气稍缓,随即变得更加冰冷,“那么第二问,请先生告诉我,你与我通信论道,屡次三番流露出对‘皮囊与灵魂’之辩的见解,字里行间,仿佛对我……对我本人颇有了解与共鸣,这又是为何?”
她拿起其中一封信,指着上面一段沈逾明关于“爱其形,更慕其魂”的论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话语,这些思想,为何……为何与那日沈逾明在书坊前,纠缠于我时所说的疯言癫语,如此相似?!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沈逾明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竟然敏锐至此!竟然从他书信中的思想,联系到了那日他情急之下、源自本心的呼喊!
是啊,他怎么可能完全伪装?他对她的爱,源于灵魂的烙印,无论他披着“明远”还是“沈逾明”的外衣,那份对宛澜(或者说对顾清辞灵魂)的深刻理解与眷恋,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如何解释?告诉她自己是穿越而来,她长得像自己前世的妻子?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加疯癫可笑。
他的沉默,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挣扎,看在顾清辞眼里,却成了被戳穿谎言后的无言以对。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说不出来了?默认了?”顾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痛楚,“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才华横溢、思想深邃的‘明远先生’,会凭空出现,还偏偏对我青眼有加,与我书信往来,探讨这些……这些触及灵魂的话题!”
她眼圈微微发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是你!一直都是你!沈逾明!是你伪装成‘明远’来戏弄于我!对不对?!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这个‘知己’推崇备至,倾心相谈,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很有趣?!”
“不是的!清辞,你听我解释……”沈逾明心急如焚,上前一步,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别叫我清辞!你不配!”顾清辞猛地后退,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眼神中的厌恶和冰冷,比那日在书坊前更胜十倍,“沈逾明,我原以为你只是荒唐无能,却没想到你如此卑鄙!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满足你那龌龊的心思!”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书信和图纸,用力撕扯起来。单薄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如同他们之间刚刚建立、却又瞬间崩塌的、脆弱的精神纽带。
“住手!”沈逾明心痛如绞,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那些承载着他们思想碰撞、灵魂共鸣的信笺,那些他精心绘制的、寄托了对未来美好想象的图样,在她纤白的手指间,化作了片片飞舞的碎蝶。
“从今日起,‘明远’已死!我顾清辞,与你沈逾明,再无任何瓜葛!你那些令人作呕的伎俩,留着去对付别人吧!”
她将手中的碎片狠狠掷向空中,纸屑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发梢,也落在他瞬间变得灰败的脸上。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快步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冲出了这个让她感到无比羞辱和心寒的院落。
沈逾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他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被碾碎的心。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清冷的墨香,此刻却如同毒药,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最终还是……搞砸了。
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摧毁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唯一的、精神上的联系。
“哈哈哈……”他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自嘲。原来,想要靠近她,是如此的艰难。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福伯站在门口,看着失魂落魄的少爷,脸上满是担忧,却不敢上前。
良久,沈逾明缓缓蹲下身,伸出微颤的手,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将地上的碎纸片捡拾起来。每一片,都像是从他心上剜下的肉。
他将这些碎片仔细地、一片不落地收拢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布帕包好,紧紧捂在胸口。
那里,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
他的眼神,却在极致的痛苦之后,慢慢沉淀下来,变得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寒潭,深不见底,却又燃着一点不灭的幽火。
误会也罢,厌恶也罢,决裂也罢。
他既然来了,就绝不会放弃。
顾清辞,你恨我也好,厌我也罢。
总有一天,我要你亲耳听到,我沈逾明,无需任何伪装,站在你面前,告诉你——
我爱的,从来不只是你的容颜。
而是皮囊之下,那个独一无二、璀璨夺目的灵魂。
而现在,他首先要做的,是赢下三天后的那场战斗!
他站起身,将那个装满碎片的布帕仔细收好。然后,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张被墨迹污损的景箱草图,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
他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落下,坚定而沉稳。
那些污蔑、那些构陷、那些心痛、那些不甘……都将化作他笔下奔涌的力量,铸成他最锋利的武器。
三天后,巧工阁品鉴会。
他要用一场无可挑剔的表演,让所有质疑者闭嘴,让“明远”之名,响彻整个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