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过后,遇翡避开所有人,轻巧摸到了李明贞的院子。
见面过后,开门见山:“什么事?”
“我以为,你会好奇我买下那孩子的事。”李明贞撩起袖子,起身给遇翡倒了杯茶水,“故而叫你过来,哪知你过来得这么晚。”
遇翡呵了一声,懒懒靠在一旁睨了李明贞一眼,“你又不曾明说几时,那自然是我想几时便几时,李娘子,倒打一耙不可取。”
“再者,你自来不就爱当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菩萨么,捡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儿有甚稀奇,我好奇什么,你的事,我一贯是没兴趣的。”
遇翡的话无形中仿佛戳到了李明贞什么笑点,惹得她又掩唇笑了好一会儿,“过去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嘴硬的人。”
李长仪带给她尊重与包容,大多时刻,她对她总是百依百顺,记忆中那些否认的话……
似乎全是遇翡说的。
遇翡被笑得很是尴尬,不高兴地伸腿去踢了踢李明贞的脚尖,“既然你这么想告诉我,说吧,又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入得了你李明贞的眼。”
“她是个……”李明贞本想解释,奈何见了遇翡,那些想好的措辞竟又不知从哪起头,“我见她天庭饱满,”
遇翡“噗嗤”一声笑开,调侃道:“算出她今日走大运,能遇贵人是吧?”
李明贞:……
“曾与她做过一段时间的对手,或许也称不上对手,亦敌亦友,她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话说到这份上,遇翡却还是没个正形,哂道:“看来你艳福不浅,心也够凶,半大的孩子都能下得了手。”
李明贞漫长的一生里,她只占据极小的一部分。
说是三年,其中的一整年却都在分别。
李明贞没那么了解她,不论是李长仪还是遇翡,她都不了解,而她却能用无数贴切的词来形容每一个,她知道亦或是不知道的人。
即便那人不过是个……跪地求一口饱饭的孩子。
她不该相信任何一点李明贞口口声声的喜欢。
没人会因为三年时间,赌上两世人生。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该做这份妄想。
那笑容里莫名带了几分夜色一般的凉,挤兑过后,遇翡起身,多次一举似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话说完,我便走了,下次再见……”
应当就是大婚之时了。
李明贞本意是想让遇翡先同丰穗先熟悉熟悉,未来,她总有能用到丰穗的地方,可遇翡的反应让她始料未及。
一只脚迈出门槛时,遇翡转身,“她叫什么名字?”
“丰穗,”李明贞垂下眼眸,声调险些被窗外的雨声盖过,“殿下是恼我了么?”
“我恼你做什么?”遇翡轻笑,“你总有你的主意,不是么,不论是婚事,还是什么别的,你总是……”
“有自认为周全的计划的,我不在你的计划里,我也不必在你的计划里,或许你选我,同崔氏同久鸣堂选我一样,想我做个听话的傀儡,婚事如此,这个孩子亦是如此。”
“我没有别的选择。”
被阴影吞没的李明贞掐着自己的手心,张嘴时,一身气力都好似被遇翡突如其来的冷漠冻僵,“不是这样,她对你有用。”
“那又如何?”遇翡反问,“我想用时,这天下百姓都可以为我所用,谁又是天生就无用多余的人呢?”
“此刻的她不过是一个还未长开的孩子,你便笃定她是极聪明的,有用的,”
扶住一扇门框的手指悄然攥紧。
门框上似有一根细细的刺,刺入遇翡指尖。
她松开手,低头扫了一眼,瞧见食指中被刺出一颗鲜艳的血珠。
李明贞见状,上前托住那只手,“扎刺了。”
遇翡嗯了一声,“李侍郎还是清俭了些。”
“进来,我为你把刺挑了。”李明贞本想借此叫遇翡多留一会儿,好叫她……
能探清这人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为何。
可遇翡毫不留情抽走了那只手,“不必了,我的人生是你们手里做不了主的提线木偶,一只手,还是想自己做主的。”
藏于背后的手指一阵阵刺痛。
十指连心,这份痛意不知不觉便绵延到了心间,“方才有句话我说的不对。”
遇翡想了一会儿,冲着李明贞淡淡一笑,“我是那个天生就无用多余的人,所以,”
“在看见那个孩子时,你不顾我们会不会受到灾民的围堵,也不顾我,菩萨之名,实至名归。”
李明贞眸光抖了一抖,“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又会说,我一定能护住你。”遇翡往后退了一步。
屋外冷风裹挟着水汽呼啸灌入。
“我做到了。”
“可你似乎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并不好,处处都是盯着我的眼睛,今日是他们惜命,被一柄剑就吓到,若他们不呢,我要如何做,才能护住你?还是说,什么都不做,牺牲你?”
如你牺牲李长仪一样。
“那个孩子,什么时候过来都来得及,她一家子都在那个窝棚里,可你等不及,李明贞,你为了她牺牲我,因为她在你眼中,聪明且有用。”
“她……”李明贞被遇翡的话刺得千疮百孔,在遇翡转身时,她几乎是用喊的形式,“在梦中,她险些杀了我。”
“就差一步,差一步她就成功了,她的母亲被父亲打成重伤,死在那个窝棚,我、我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阿翡,以她的才智,不出几年,她会成为你手里能够独当一面的剑,你……你需要人,不是么?”
遇翡停下脚步,却也没转身。
李明贞带着几分心慌迈出门槛,抓住遇翡的衣袖,“我想为你留住这个人,不想错过她,叫她在你我把控不到的暗处,成长为你我的敌人。”
“我知你善应变,我更信你会……做到。”
可这样的解释,却没能让遇翡好过多少。
她拂开李明贞的手,朝着黑暗走了几步,仿佛——
只有被黑暗吞噬时,才是安全的。
在漆黑里冷静注视着沐浴在灯火中的李明贞。
“是,你为我好,谈错,你没有,甚至是我在不知好歹的无理取闹。”
心口之中,这些时日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丁点热意,在这个寒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
那颗破了洞的心从未被修补过。
李明贞试图再往前一步,才有动作,遇翡便往后退,“你们从没想过,我根本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如果可以选……”
那场死亡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不止人生,连你都是我不想要的。”
黑暗仿佛带着冰冷的温度,雨水顺着发丝滑入领口,透过皮肤,深入每一处骨髓。
说完这句,遇翡头也不回地走了,连雨具都忘了带走。
李明贞无力跌坐在门槛,看着雨水落下,在地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随后化作水流,流向低处。
轻舟悄无声息地出现,拿了件披风为李明贞披上,“小姐,回去吧,殿下兴许是……心情不好。”
“是我错,”李明贞轻声道,“是我算计太多,忘了她。”
“筹谋半生,只为再见她一面,却忘了问她一句——”
“还想不想,愿不愿见我。”
浓密睫羽盖住眼底情绪,“轻舟,我也是……别无选择的,我那半生都是为她而活,不全是为了自己。”
“您也……”轻舟本想说无可奈何,思来想去,改了口,“丰穗那丫头认死理,方才属下去让她换衣,说是您的吩咐她才听。”
“是,她说她曾发过誓,谁是第一个救她于苦海的,这条命就是谁的,不论让她做什么,她不会说一个不,故而……”李明贞有些失神。
前世场景仿佛在眼前快速走过。
丰穗,这个她最信任的女官,借职务之便,伪造信件,污她试图废帝,从而自己上位。
那个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不觉同她离了心。
在她病弱时,携黄卷要赐她一死。
三尺白绫高悬头顶,在她将死时,也是丰穗,一剑斩断白绫,以死为她换出未来十几年。
“故而您将她带回来后,才一直不见她,想让殿下见她?”轻舟接过李明贞的话,“那属下去把殿下喊回来吧?”
“不必了,”李明贞摇头,“丰穗那边,我来吧。”
-
时间一日日过去。
允王殿下的“风寒之症”在太医的“照料”下逐渐好转。
京都城里又多出一个闲散的街溜子。
“殿下,李娘子又在外头派粥了,您不去看看么?”
酒肆里,百姓们闲着无聊,谈起了京都城外的粥棚,遇翡正和清风在边儿上喝着小酒,便朗声同她搭了句话。
遇翡笑呵呵地对邻桌拱了拱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去添乱了。”
话语结束,边听更远一些的人开始小声蛐蛐她的不作为。
“殿下,真不去看看么?”清风拎走了酒壶,“您……”
许久都没有去爬过李府墙头了。
这回吵架吵得是真凶。
之前也没见这样。
可若说吵架,也不见自家殿下有什么大怒大悲的反应,日子一如往常,半点不像婚期将至的模样。
反倒是近来,隔三差五就去聚贤馆附近偶遇“好三哥”,每次偶遇,总能从遇瑾那薅五两银子回来。
不知不觉,私房钱都攒了快有三十两了。
“不去了,”遇翡伸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清风把酒壶给她,“去了做什么呢?做不了什么,还有十天就成亲了,没这必要,到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相看两厌还来不及。”
清风:……
“轻舟说,李娘子苦练厨艺。”
遇翡险些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她是想毒死我们全府吗?”
幸亏府里有厨子,也幸亏,实在没吃的时候,她还能自己动手。
这么一琢磨,遇翡又踏实了。
“轻舟还说……”清风偷偷瞄了一眼遇翡,“丰穗,就是那个被娘子买回来的小丫头,也在陪嫁的名录里。”
粗粝冰冷的酒液在口腔里打了个转,逐渐升温时入了喉。
遇翡被呛了一下,沉默片刻,应了一声:“那是她的陪嫁,自然是,她想带什么就带什么。”
可耳畔却好似响起李明贞的那句“聪明且有用”。
“她……”这一声开头,开了个头,便没了然后。
如那酒液,被吞了个一干二净。
“轻舟说,”清风为自己续了一杯酒,“李夫人变卖了一些家产,充作娘子的嫁妆。”
自家殿下这场婚事,因此前闹过,陛下下旨要隆重,下聘之时,金龙卫开道,队伍绵延数里之长,千金万银,外加无数看似珍贵的宝物。
若要遵循玉京嫁娶的规矩,李明贞的嫁妆即便不如聘礼之盛,也要看上去大差不差。
这对往上论没什么身家可言的李家,也的确是一种无声的负担。
给少了,怕女儿抬不起头,给多了……他们也无能为力。
“李夫人之爱女,我也是……”遇翡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要靠这一口气,将整个胸腔填满,待到胸口处被涨的有些疼了,才缓缓吐出。
被填满之处随着那一口气的倾泻,再度变得空荡起来。
她说:“我也曾是羡慕的。”
“也不怪李府能养出李明贞这样一个人,今夜你过去吧,给她送点银钱过去,出嫁时,打赏下人也要的,好在,这些时日我存了一些。”
清风一时说不出话。
她偏着头,怔怔望着自家殿下发呆。
半晌,一壶酒见了底。
清风才讷讷问出那句:“您……是在怕李娘子么?”
因为惧怕,提起时,总像带着一种不安的回避,给人送钱,分明是示好的好事,连这样……也不愿亲自出面。
那些钱,得来也就是存着。
她们的生活一如既往,遇翡从不会大手大脚去开销。
遇翡乐得笑了声:“谈不上怕,不想面对罢了,她有千万般法子能哄好我。”
“我知,她也知,纯粹是,不想被哄好,有的人是回不到过去的,也救不了,早在上辈子就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