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最深处的囚室,经过特殊加固与符文铭刻,阴冷而潮湿。墙壁上镶嵌的银质符文原本用于压制血族的能力,但对于身为人类的罗兰而言,它们只是冰冷的装饰。
罗兰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身上还穿着那件破烂不堪、沾满自己与敌人血迹的暗红色血猎制服。
他仰着头,望着头顶那个仅容一线微弱天光透入的通风口,眼神空洞。
二十三年的潜伏生涯中,他曾无数次从这个角度仰望过外面的星空或阴霾,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渴望能再次感受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哪怕只有一瞬。
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地牢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罗兰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站在囚室门口、被走廊昏暗火光勾勒出轮廓的身影。
艾尔·夜刃。
年轻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唯有那双蓝眼睛,如同两口冻结了万年的冰井,深邃、冰冷,直直地投射过来,锁定在他身上。
囚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规律的水滴声,衬托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罗兰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砂石,发出嘶哑不堪的声音。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解释、忏悔、祈求……
但最终,所有这些纷乱的情绪,只凝结成了三个苍白无力、却又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的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狠狠地砸进了艾尔眼中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冰湖。
“对不起?”
艾尔用一种古怪的、近乎扭曲的平静语调,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那层薄冰瞬间碎裂!
压抑了数日的痛苦、愤怒、背叛感和无尽的悲伤,如同被引爆的火山,轰然喷发!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凶兽,猛地冲了过来!
蕴含着混血种全部力量的拳头,毫无花哨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罗兰的脸上!
砰!
沉重的闷响在狭小的囚室里剧烈回荡。
罗兰的头颅猛地向后撞在坚硬的石墙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磕碰声。温热的鲜血立刻从他被打破的鼻腔和撕裂的嘴角涌出。
罗兰甚至能听到自己颌骨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然而,比这纯粹的肉体疼痛更加刺骨、更加残忍的,是艾尔接下来的声音——那不再是冰冷的平静,而是带着剧烈颤抖的、濒临崩溃的、几乎是泣血般的嘶吼与质问!
“对不起?!罗兰!你跟我说对不起?!”
艾尔一把死死揪住罗兰破烂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粗暴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烧殆尽的疯狂。
“我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血猎、狼人、叛徒、甚至无辜的人!瑟尔特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是他最利的刀!是他最好用的狗!你要杀我!可以!你来啊!冲着我来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带着尖锐的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可是翎呢?!罗兰!你看着我!翎呢?!她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孩子!一个怕黑、怕疼、喜欢吃糖、会抱着玩偶睡觉的孩子!”
“她那么相信你!她听到你的脚步声甚至会比听到我的还开心!她把你给的那些破糖纸都当宝贝一样收在盒子里!她还和我说…和我说你会做噩梦!偷偷拜托我给你找安神的草药!”
艾尔的声音猛地哽住,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决堤而出,砸落在罗兰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脸上。
“你就这样对她?!你就这样回报她?!罗兰!你的心呢?!被狗吃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你说啊!你告诉我啊!”
他疯狂地摇晃着罗兰的身体,这些话语,比任何银器、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入罗兰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尚未完全麻木的地方。
二十三年的伪装生涯中,只有翎,那个看似怯懦敏感的女孩,察觉到了他深埋心底、夜夜纠缠的梦魇,只有她,会偷偷地、不抱任何目的地,在他枕头下塞进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宁神草香气的布包。
罗兰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试图挣扎。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艾尔的怒火、撕扯和字字诛心的咒骂。
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口鼻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将他胸前本就污浊的衣襟染成更深的暗红色。
他始终低垂着眼睑,不敢、也没有勇气去直视艾尔那双被痛苦和仇恨彻底撕裂的蓝眼睛。
直到艾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停止了疯狂的摇晃,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和压抑不住的、破碎而绝望的哽咽声,在阴冷的囚室里回响。
罗兰才终于抬起沉重如同灌铅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望向眼前这个几乎被痛苦彻底摧毁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悔恨,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为自己辩解的词汇:
“……对不起。”
依旧是这三个字。
苍白,无力,却沉重得如同墓石。
艾尔的喘息声,在漫长的爆发后,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松开了揪着罗兰衣领的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情绪风暴,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和精神。
地牢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寂静。
艾尔站在阴影里,低着头,银链无声地垂落在他苍白的颈侧,随着他尚未平复的呼吸微微起伏。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用袖口慢慢擦去脸上的泪痕和溅到的、属于罗兰的血。
当他再次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罗兰时,那双蓝眼睛里的疯狂、痛苦、汹涌的泪水……所有激烈到极致的情绪,此刻全都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情感燃烧后,留下的、冰冷的灰烬。
艾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平稳得可怕,甚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审判的钟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罗兰。”
被唤到名字的血猎,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艾尔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没有价值的物品。
“我要杀了你。”
他陈述道。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如同日出日落,无需任何情绪渲染。
没有威胁,没有愤怒,没有刻骨的恨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简单地宣布一个决定,一个必然会发生、且即将执行的结果。
罗兰怔怔地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嗬嗬的声响,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慢慢地、带着一种彻底认命般的平静。
他艰难地、用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他抬起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早已破烂不堪、被鲜血浸透的衣领,又用袖子,徒劳地擦了擦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试图维持生命中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这个细微的动作,恍惚间让艾尔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时罗兰刚来到城堡不久,在一次训练后,他也是这样整理着衣领,然后带着那种看似爽朗真诚的笑容对他说:“人类和吸血鬼也成为朋友,信吗?”
艾尔没有再看他。
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柄瑟尔特亲自赐予他的、名为“黎明”的长剑。
剑身狭长,泛着幽冷的寒光。地牢高处那个小小的通风口,恰好透进一缕惨淡的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射在锐利的剑尖之上。
艾尔看着这抹光华,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两百年前的那个场景——
在万众瞩目之下,瑟尔特将这柄剑授予他,声音冰冷而威严,回荡在耳边:
“自此,你即为夜影之锋刃,永夜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