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因表演而聚集的、喧嚣鼎沸的人潮,身后的鼓乐声、喝彩声、人群的嘈杂,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远去、消散。
他们离开了集市的核心区域,踏上了一条通往夜影城堡方向的、相对僻静的小径。
小径两旁是些低矮的、无人打理的灌木丛,更远处是连绵的荒芜山丘。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初升的星星开始零星地闪烁,洒下冰冷而微弱的光芒。
空气变得清冷,带着夜晚特有的潮湿和草木的气息,将集市上那股浓烈的人间烟火气彻底涤荡。
然而,那份由手腕处传来的、冰冷而清晰的触感,却并未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消失。
瑟尔特……依旧抓着他的手。
艾尔的心跳,从最初那石破天惊般的骤停与狂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持续而沉重的、仿佛要撞碎肋骨的擂动。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被握住的手腕,使得那里的皮肤异常敏感,每一次瑟尔特指尖无意识的轻微移动,甚至是他脉搏平稳的跳动,都像最细微的电流,一遍遍刺激着艾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其轻缓、绵长,生怕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惊扰这如同幻梦般的接触,让那只手松开。
他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傀儡,僵硬地、被动地跟在瑟尔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路面。
大脑依旧是一片混乱的空白。
所有的思考能力,所有的警觉本能,似乎都在那只手握住他手腕的瞬间被彻底剥夺、碾碎。
他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瑟尔特为什么还没松开?
是另一种形式的测试吗?
测试他的忠诚度?
测试他是否会因为这僭越的接触而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还是一种……更为精妙的惩罚?
用这种近乎温柔的桎梏,来折磨他早已混乱不堪的感官和意志?
他试图从瑟尔特那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中寻找答案,但那背影如同笼罩在暮色中的山峦,除了永恒的冰冷与遥远,什么也无法透露。
周围的寂静被无限放大。
只有两人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灌木丛发出的沙沙声。
这份寂静,比训练场的厮杀更让人心惊,比书房的压抑更让人窒息。
艾尔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听到自己心脏那过分用力的哀鸣。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的瑟尔特,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艾尔也随之猛地停住,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又被手腕上那股坚定的力量稳住。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迷茫。
瑟尔特转过身,面对着他。
此时天色已经几乎完全暗了下来,星月那清冷的光辉勾勒出瑟尔特的面部轮廓。
他束在脑后的银发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两个蕴含着无尽秘密的旋涡,正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艾尔。
艾尔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许是嘲讽,或许是斥责,或许是更深的、他无法理解的指令。
然而,瑟尔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
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属于他自己的珍贵藏品。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特有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艾尔所有的混乱和防备,直直地贯入他的灵魂最深处。
“艾尔。”
他只是唤了他的名字。
艾尔猛地一颤,冰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倒映着瑟尔特在暮色中的身影,充满了全然的震惊与无措。
瑟尔特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应。
他握着艾尔手腕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他腕间的皮肤。
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意味?让艾尔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接着,瑟尔特说出了那句话。
“生日快乐。”
……
时间,空间,思维,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艾尔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最强大的石化魔法击中。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比月光更苍白,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生日……快乐?
什么……生日?
谁的……生日?
他的大脑疯狂地运转,试图从三百多年漫长而充斥着痛苦、训练、杀戮的记忆碎片中,寻找与“生日”相关的任何痕迹。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作为人类的生日,早已随着那个雨夜和母亲的逝去而被彻底埋葬。
而作为血族……作为被瑟尔特初拥的造物……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他完全遗忘的概念,从记忆的最深处缓缓浮起——
被初拥之日,对于吸血鬼而言,某种意义上,是比人类出生更重要的、真正的“诞辰”。
可是……他从未在意过。
西部领地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血族漫长的生命也让这种纪念日显得微不足道。
更重要的是,他那被初拥的日子,伴随着的是失去一切、堕入永夜的痛苦和绝望,那是他竭力想要遗忘的噩梦开端,怎么可能是什么值得“快乐”的“生日”?
而瑟尔特……记得?
不仅记得,还……对他说“快乐”?
这比任何残酷的惩罚,比任何冰冷的命令,比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更让艾尔感到恐惧和……崩溃。
他怎么会……怎么会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日子?
怎么会用这种……近乎凡俗的方式……
怎么会……对他说出“快乐”这样的词语?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艾尔。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依旧沉浸在过去的恐惧与服从里,另一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温柔”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看着瑟尔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戏谑、嘲讽或者算计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他所有混乱和痛苦的……静谧。
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手,依旧冰冷,却仿佛成了此刻混乱时空里,唯一真实的、支撑着他没有瘫软下去的锚点。